月贵妃出宫的车辇并非是凤驾,可仔细看去整辆马车依旧华丽奢贵,千金一尺的薄云布做的车布即使落满雪也不会加重车内的湿气。
驾车的两个小黄门相互搭把手,在马槽里倒着金贵草料,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拉车的高头骏马。
“先来吃饭,温夫人今日寿辰,娘娘和大郎君给每人都发了一两银子和三碗菜,我买了一坛子酒,先来吃饭吧。”
背后传来一个爽朗热情的声音,扭头看去,是穿着温家服饰的下人。
“娘娘果然心善。”
“可不是,先来吃饭吧,估计今日要呆一会儿的。”
“这马不看着吗?”
“没事的,都在府中怕什么,先吃饭吧。”
“是啊,草料都倒进去了,那些金贵小祖宗自己能吃,看样子等会还要下雪,去里面吃吧。”
三人相互招呼着,结伴去了马房内吃饭。
马厩里很快就安静下来,被金贵养着的骏马慢条斯理地吃着草料,只见马槽上突然倒映出两道影子。
它颇通人形地抬眸看了一眼悄无声息靠近它的人,扑闪了一下大眼睛,嘴巴刚一张开,就被塞进一块方糖。
“好俊的马。”来人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它的额头,赞叹道,“真乖。”
“西域来的贡马,娘娘喜欢,圣人便给了她五匹。”
陆停卷着鬃毛上的细绒,闻言讥讽着:“前线一马难求,后方不过是博美人一笑的玩物。”
程求知不敢接话。
“上车吧,小心被发现了。”他岔开话题说道。
那马颇有眼力见,一个劲地往陆停怀里蹭,程求知又给塞了一块方糖,这才哄住这个马祖宗。
两人如来一般悄无声息地上了马车,车帘微微晃了一下,很快就再一次陷入安静中。
素色软靠让整个车厢都格外绵软,一本西北地方志掀开几页被扔在茶几上,空荡但又舒服。
“先生对今后可有想法,温赴不过是在观望,也许只能月贵妃有子才会入局。”
陆停的目光留在那本地方志上,随口问到。
“宫外的那些士兵还未有安排,殿下还未入朝,老师自然不会站队。”程求知镇定,显然对今日的一无所获并不在意。
“那先生今日为何要来?”陆停问。
程求知捏着胡子,仙风道骨地说道:“为了让太傅知道殿下的心。”
“先生觉得马车的主人当真是愿意送我们一程吗?”
程求知一愣,瞧瞧觑了他一眼。
“先生每次听到我提起娘娘……”陆停微微一顿,声音逐渐放柔,低沉似有蛊惑之声,“总是害怕。”
程求知背后一凉。
太子敏锐,连着试探也是不动声色,一击而中。
“先生与温爱说我大病失忆之事,只怕醉翁之意不在他吧。”
陆停有一双极为深邃的瞳仁,眼波含水,偏偏眉骨突起,更是加重这样的反差,若是这般含笑注视时,总让人有几多深情,温柔无害的错觉。
程求知沉默,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拳,抬眸,大大方方地直视着陆停,深深叹了一口气:“确实不是跟自度说。”
陆停眼波微动。
“自度自小就是老师亲手教导,我想借他的口把这个消息接他口递给老师而已。”
程求知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虽一直宽慰殿下,却也心中忐忑,见了温爱才如此想法,若是我们弱势一点,老师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今后行事也许会偏向我们。”
陆停静静听着,并未接下去,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程求知脸上露出被学生抓住的窘迫,更加小声地说着。
“至于娘娘,娘娘与殿下年纪相仿,听闻殿下之前在永乐宫得娘娘解围,也算略有交集,殿下一向不近女色,却对娘娘有些特别,我是怕……”
他眉眼下垂,一向稳重的人握拳咳嗽一声,小声说着:“娘娘姿色出众。”
陆停一怔,打量着面前之人,蹙眉:“你为何这样想我?”
“恕慎行冒昧,殿下之前大病一场,性格略有变化,殿下以前万事不入眼,可那次之后总是莫名打量光明,光明容貌飒爽,性格沉稳,我便以为殿下要开窍了。”
陆停眉心倏地狠狠皱起,露出片刻难言之色,随后轻笑一声,笑说着:“不知为何我那次醒来,好像忘记了一个人,每当我看到霍光明时便觉得……。”
程求知抬眸看他,神色不解却又镇定。
车内空间并不大,两人都是身形高大之人,膝盖相对处隔着半尺不到的亲密距离,却在四目相对的沉默间带着试探的僵硬。
程求知先一步开口:“殿下觉得如何?”
陆停缓缓半阖着眼,锐利的眉眼在昏暗中敛下,冷淡镇定说道:“觉得难受,谁曾想,昨夜看到娘娘时也是如此,先生神机妙算,可知为何如此。”
他的眉心不知不觉皱了起来,头顶的阴影落在唇角模糊了他的迷茫。
“怕是和那次重伤失忆有关。”
程求知温温柔柔地揣度着。
陆停睁眼,深褐色的眸光落在面前之人的瞳仁中,带着一丝咄咄逼人的审视,锋利如刀,可他的声音却在这一刻缓缓放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因为我忘记了一些事情是吗?”
程求知镇定地看着他,声音在寒冬中依旧温和,好似戏台上从不曾变调的曲子:“不知,此病还需遍寻良医。”
漫天乌云低压,不知不觉中空中再一次飘起细碎小雪,整个温府却因为主母的生日而格外热闹。
陆停安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笑一声,唇角微微抿起,眉宇间好似被今日的大雪一层层叠起,让人看不清神色。
“想来也是无关紧要的事,不然也不该忘掉。”
程求知把玩着茶几上的空茶杯,垂眸低语:“也许吧。”
大雪窸窸窣窣打在车壁上,照亮着深冬的昏暗白日,人走在雪地上好似有碎玉之声,马厩位于西北一角,鲜有人踏足,唯有不远处的马房内传来嬉笑之声。
微弱天光下,依稀能看到那本被温月明扔在一侧的画册歪歪扭扭地翻开一面,隐约可见燕勒山三字。
温家乃是辅事阁老,文人之首,贵妃出身温家,偏爱山水景物。
万岁为讨她欢心,不仅让整个广寒宫的雕刻屏风都是山水图案,宛若话本仙宫一般淡雅而仙气,更是搜罗了天下地理奇书,这本西北地方志便是不可多得的千金之物。
可惜人人倾羡之物,不过是贵妃手中无聊翻看时的闲书。
陆停手指缓缓合上手边的册子,轻笑一声。
“此事回京我是为报母后血仇,岂会因为儿女私情耽误。”
他轻声说道。
程求知自紧绷中惊醒,背后不知不觉早已打湿了内衫。
温月明心中虽知程求知不会在这事上骗人,但又忍不住想要亲自确定。
可陆停委实又写吓人,她在犹豫不决中不不小心喝醉了。
“怎么中午就回去。”临走前,钱母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现在正在下雪,不如等雪停了。”
温爱正在给妹妹披大氅,塞暖炉,裹得严严实实的,闻言,神色镇定地说道:“这雪怕是得要到明天,现在还未下大,不如早些走才是,免得等会更不好走路。”
“怎么喝了这么多。”钱母一听是这个理,微微叹了一口气,见人的眼睛都是朦胧惺忪的,不由嗔怒着,“去端碗醒酒茶来。”
温月明一直半垂着头,闻言,懒洋洋抬眸,娇气说着:“我没醉,娘,就我们家的这种酒,我喝一百坛都不会醉。”
“家中就爹爱喝点果酒,喝不醉她这个小酒猫的。”
温爱做事极为妥帖,雪白的狐裘包的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只露出一张小脸,这才笑着点点头说着。
“她就是爱喝酒而已,娘别站门口了,风大,小心冻着了,我送妹妹上车。”
“少惯她,夫人外面冷,快进来。”屏风后传来温赴不悦的呵斥声,“等会便要回宫了,还喝这么多,不知分寸。”
温月明嘴巴高高撅起,雪白/粉团的脸上写满不高兴。
“咳咳。”钱母立刻咳嗽一声,屋内顿时没了声响。
她心疼地摸了摸你女儿脸颊:“爱喝酒而已,这世道还拘着人喝酒不成,又不是什么坏事,团团最知道分寸了。”
温月明眯着眼蹭了蹭娘的手心,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钱芸芸一颗心立刻化成了一趟春水:“好孩子,真是听话。”
屏风内传来一声冷哼。
温爱听着只想笑,连忙对着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色:“真的要走了,这雪越下越大了,娘,你进去吧,爹还在吃饭呢,您陪陪他。”
钱芸芸嘴里敷衍地应下,但还是站在原处,目送两个孩子远去。
“夫人。”
屏风后传来哀怨的声音。
钱芸芸叹气,转身入了屋子。
“你今天确实喝的有点多。”温爱小心翼翼扶着妹妹感慨着,“这是第二次了吧。”
“是第三次。”她眯着眼,伸出一根手指在它面前晃着,神神秘秘地说着,“那次的雪下得可比现在还要大,我喝了,喝了十坛烧刀子呢。”
她醉的手指在他面前比划了,却怎么也没比划清,只好顺势接住飘落的雪花。
雪花在手心融化,水渍湿润了手指,冷沁沁的,她眨了眨眼,直接擦在温爱的袖子上,十分顺手。
冬日的风刮在脸上生疼,雪子夹杂着冷风吹得酒意都散去不少,可她的声音还带着醉意的低喃,愉悦的笑意,步履蹒跚间大氅绒毛翻飞,好似仙人下凡一般。
温爱侧首,紧紧扶着她的手臂,柔声说着:“下次不能喝这么多了。”
“是哥哥你酒量太差了。”温月明含含糊糊地说着,不舒服地动了动脖子,不高兴说道,“给我绑太紧了,难受。”
“马上就上马车了。”温爱眼疾手快拉着披风帽兜上的绳子,一抽一拉,利索到只露出她的一双眼睛,“小心风寒。”
温月明这会动也动不得,只一双眼睛裸在外面,扑闪着大眼睛,哀怨地看着他。
温爱咳嗽一声,转移话题。
“人已经在马车上了,驾车的都是自己人,这事你自己接了就要做的干净,实在不行就半路把人赶下去。”
温月明眸光一抬便看着静立在原处的马车。
大雪纷飞,车顶压雪,车头的小黄门带着斗笠,披着蓑衣,像一尊雪人一般站在车边。
“走吧。”温爱为她松了团在一起的带子,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轻声说道。
“外人常说你冷心冷情,我却知你最是心软,但这次听爹的话,离得远远的,东宫之位,历来就是要死很多人的。”
“平平安安度过最后一年才是最重要。”温爱俯身,为她理好大氅上的凌乱细绒,温润玉泽,“团团乖。”
温月明迷醉朦胧,懒洋洋地推开温爱,口气含糊不清,差点被风雪淹没。
“啰嗦,我现在就把那事了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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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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