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妄议他人,还是陛下,非君子所为,亏得阁老还是读过圣贤书之人。”
云琛根本不以为意,“那老夫就明说吧,陛下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一老夫侍奉三朝君王之见,过于刚愎自用,恣睢妄为。侯爷以为没了武安侯这顶帽子,将来便能落得一身轻吗?非也。武安侯这个身份将来可以随时在战场上为国捐躯,而周徵,作为知道了他那么多秘密,又对他了如指掌的一枚弃子,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处理掉,从这个世间彻底消失。”
“我不在乎!”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周徵喉咙里爆发出这样一句话。
“……”见他彻底恼了,云琛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好独自为自己斟酒,然后饮尽。
周徵站在门口,胸膛如风箱般剧烈起伏着,身体的温度也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像是僵在了原地一样。
云琛的声音很轻,徐徐道来的语调带着一如既往的悠闲,却如同敲打在周徵心头的钢锥,字字锥心,句句透骨。
屋外的冬青树上,麻雀三五成群地叽叫不停,仿佛在嘲笑他的可悲与愚蠢。
半晌后,他平复着剧烈的呼吸,故作镇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在乎……”
“从小就被说是罪臣之子,我便发誓,将来一定要向世人证明,我不会叛国,也不会叛君。”
这是他一直以来藏在心里的呐喊,但今天,或许是在酒意的催发下,他竟然面对云琛,将这话说了出来,就连他也不知道,他说这些,是为了自证,还是为了其他什么。
“所以,”周徵一字一句地说,“只要能帮陛下扫清障碍,我甘愿接受这样的死法。”
谁知他的话并未令云琛动容,他反而淡笑着,毫不留情地指责道:“方才老夫点你太过固执,你还不以为意……本来,老夫从前还将你视为最麻烦的存在,可没想到堂堂武安侯,竟是这般胆小之人。”
“你……”周徵本能地想要反驳,却又迟迟未能开口。
“听着,年轻人,无论苟且偷生也好,还是臭名昭著也罢,只要活着才有机会逆转一切。”
云琛边说边斟满了自己面前的,和面对的两只酒杯。
“如今世人都道我云琛热衷于结党营私,欺君擅权,而都察院的佥都御史易安国则勤勤恳恳,恪职慎言,但老夫一朝得势后却对同甘共苦的发妻不离不弃,唯一女儿也视为掌上明珠。他易安国却弃了婚约,转而高攀南平县主,后来时常在外风流,儿女也尽是不成器之徒,所以那些名声又有什么要紧?”
周徵不言。
云琛对发妻情深意切,发迹后从未纳妾,甚至柳氏多年未育也并未遭受嫌弃。这在朝中确实也广为流传。
但他不知云琛说这些又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什么。事有黑白,人有善恶,他云琛专一不纳妾是一回事,但在朝中结党,功高盖主,又是另一回事。
周徵转过身,略微不解地看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云琛喝了一口酒,似是有些醉意:“老夫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这人上了年纪,难免有些絮叨,还望侯爷海涵。”
说罢他又接着道:“老夫是想说,老夫后来功成名就,权势金银样样在手,才可使自己那富农出身的夫人在京中各大宴会上受王公贵族府中的女眷顶礼膜拜,才可保自己的女儿从出生起便拥有其他京中贵女想都不敢想的人生,就算她想嫁的是皇帝又如何?老夫也照样可以替她做到。”
周徵竟有些许被云琛的话说服,他静静地盯着这个在朝堂上挥斥方遒,心机深不可测的老头,看着他座位对面那杯斟满的酒,默默地走过去,拉开椅子重新坐下。
“照此所言,那阁老如今散掉家财,过去苦心专营全部化为泡影又有何意义?”
这次他言辞虽然依旧犀利,但言语中并无不敬,他是真的好奇,聪明如云琛,将会如何面对自己的命运。
他说:“况且若是十日后,令爱查不出结果,便会被诛九族;就算查出来了,无论是陛下还是我,在对付完那下毒之人后,下一个出手的对象便是阁老。”
云琛笑笑,示意周徵与自己碰杯,随后徐徐解释道:
“人生贵在体验,久居高楼,福分享得多了,自然也有跌落谷底的时候。而且就算死,老夫的夫人必会生死相随,老夫的女儿也不会坐以待毙,抛弃我们,就像侯爷吃饭时所说,我们一家三口在阎王爷那儿团聚,比起世上那些活到最后的怨偶夫妻,反目父子,不也好了很多吗?”
周徵:“……”
云琛的话,让周徵彻底地陷入了迷思。不得不说,他确实对云琛有了些许改观。
他闷闷地喝着酒,思索着刚才云琛的话,那原本清甜甘醇的桃花酿竟被他品出一丝苦意来。
突然,他听到云琛冷不丁地问了一句:“老夫其实还有一问,侯爷觉得,单论能力,陛下的能力如何?侯爷你自己的能力又如何?”
周徵不知他为何又想知道这些,便如实答道:“陛下乃背负天命所生的天之骄子,虽情绪上还需沉淀,但有雷霆手腕与广博目标;我不过是一介武夫,只空有些武力罢了……”
“错,”云琛打断他,目光炯炯,“以老夫之见,侯爷的能力绝不弱于陛下,甚至还强过太多。只是侯爷在对待自己上,赶陛下差得太远了。”
周徵从云琛的发言中嗅到一丝危险的意味,他警惕道:“阁老何意?”
云琛笑了笑说:“老夫只是觉得,或许侯爷与我不应该成为敌人才对。”
他说罢看到周徵一脸震慑的表情,只适可而止道:“不过侯爷对陛下的忠心,无人不知,老夫也就只是说说罢了。”
“我必也不会受你的蛊惑。”周徵道。
他说罢端起酒杯,杯中淡红的酒液中飘着一片失了色的桃花瓣,应是酿酒时没有滤出去的。
它似一叶孤舟,在酒汤中漂啊又漂,却怎么都漂不出这方寸的囹圄之间,只能在原地不断地打转。
他看了一会儿,终于端起酒杯,就这那片桃花瓣一起,将杯中酿饮入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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