橖宴是不是疯子白真真不知道，即便她知晓，也不在意了，她现下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她想过服下龟息丸后可能会难受，不能动，也不能睁眼，呼吸变得细若游丝，可事实并非如此。
她腹中仿若有一股气在托着她上升，轻盈得像漂浮在云层中。
很久都没有这样轻松过，在这一刻，白真真心里浮现了很多东西。
故乡里那不太平坦的土路，斜阳半挂在坡头上，袅袅炊烟从烟囱中升起，阿娘在做饭，阿兄阿姊做完功课后站在门前老树下唤她回家吃饭，而她呢，总是要赖到父亲的草堂放学才肯回家，父亲背上背着襁褓里的妹妹，路过她玩耍的小丘时，会一手抱起她，一手捞起弟弟挎在腋下，大步流星往家走。
她已经……太久没见到过他们了。
想着念着，眼前好像真的看到他们在唤她。
父母兄弟姊妹向她伸出手，还唤她旧时的乳名：
“珍宝啊，阿姐，妹妹……”
“该回家了。”
“阿娘和爹爹，来接你了。”
病痛所带来的折磨，都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她闭上眼，放任自己沉睡过去。
他们来接她了呢。
她肯定是要随家人去的。
-
“白姑娘！”翚姊端着煎好的药进来，屋中已经没了那位苗族老者的踪迹，白真真面如纸色，呼吸微弱的躺在床上，她立即放下手里的瓷碗，紧张的将她扶坐起来。
然而，刚还能说能笑的人，现在却连坐也坐不直，就连药也喂不进去了，面色愈发难看。
黑乎乎的药汁顺着她的嘴角流下。
翚姊慌了，遍寻不到苗医老者，只能让人去请宫里轮值的医官。
医官背着药箱赶来，还不待擦干汗，就被拉进内室，一见床榻上的人的面色，心下就道不好，这哪是活人的样子，分明是行将就木的面色。
“先前还好好的，还能坐起来，有说有笑的，”她眼眶红了，“突然这么严重，您快看看。”
年轻医官上前摸了摸脉，眉头紧蹙。
奇了怪了，分明是命不久矣的脉象，可偏偏又有一股极其微弱的气护住了心脉，活不成，也死不了。
他又起身，将床上之人的眼皮扒开看了眼不断震颤的瞳孔，果断从针灸包中抽出银针，快速扎向几个大穴。
“这位姑娘的身子骨早已油尽灯枯，现下只凭一口气吊着，我这套针法也只能让她恢复些许意识，能不能醒来，只看她自己。”
医官弯腰看着白真真抖动的眼皮，作为一个医者，他也不想看着患者如此受苦，随即劝道：“你早已病入膏肓，我也是束手无策，这口气吊着，你不死不活也是受罪，不若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是否有你挂碍的人和事，你若有什么未圆的心愿就醒过来告诉你的女官，你早点解脱也能早点安心上路。”
听了这话，翚姊先是愣了一下，怔怔的看向医官。
她明显没反应过来，白真真先前那光景竟是回光返照，现在已经油尽灯枯了？
那花白胡子老头儿应当是早就看出来了，怕事后追责，索性趁她煎药的功夫跑了。
“怪不得找不着人！”
现在可让她怎么和殿下交代。
翚姊又气又怒，只是素日涵养让她做不出谩骂的事，眼下白真真一口气吊着，她也无暇顾及别的，连忙挨过去紧紧拉着她的手，声音不自觉染上了悲悯：“姑娘素日里是极好的人，心中有什么挂念只管告诉我，再难我也会帮姑娘完成。”
她想着，白姑娘最大的牵挂应当是太子殿下，算了算时间，距离太子离开已有三四日，她心里只盼着殿下正处理的事已经过了最紧要的关头，能抽空见一见她派去通报的人，赶回来见白姑娘最后一面。
只见白真真眼皮颤了颤，挣扎着好像要张开眼。
翚姊屏息凝神一眼不眨的看着她，期待她能醒过来，哪怕一时片刻，哪怕只留下只言片语。
那样，太子殿下人未到，但能听到她转述的话，也不至于太遗憾，太难过。
良久，却见她身体抽搐了一下，呼吸好似停了。
翚姊急急转身叫医官。
可惜已经回天乏术，一副花容月貌，却作一团月坠花折，落得个事往花萎，瘗玉埋香。
床上之人安静的躺着美得像幅画，就像是刚睡着一样。医官靠近，扒开她的眼皮，看到她瞳孔已经缩小成针眼般大小，他叹息道：“准备后事吧，落气了。”
“怎么会，怎么会………一句话也好啊，留下一句话也好啊。”
翚姊摸到她变凉的手，当下大叫一声白姑娘后便悲悸大哭起来，她心下一半是悲苦一半是彷徨，待太子回来找她要人，她要如何变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她连忙扑过去抓住医官想取出银针的手，哀求他再试试，或许还有救呢？
忽的，外面传来怒吼、惨叫和兵刃相接的声音，一阵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房门随着侍儿的跌入而被撞开，翚姊泪眼婆娑的回头，看清眼前的场面，眼皮狠狠一跳。
-
韩家巷子。
经过连日的围剿，韩家残部已经没有了负隅顽抗的能力，只能束手就擒。
这场下了好几日的大雨，终于在这个傍晚停了下来。
久违的夕阳染红了天空，众人的心也随着金乌的尘落而变得宁静下来。
雨水将青石板路上的血迹冲刷干净，沟渠中的积水依然变成淡淡的粉色，太子橖宴从轿中走出，窄长的黑靴踩在潮湿的石板上，路过一处匾额时，黑靴忽然驻足，坚定的朝着薛家而去的步伐因此打断。
须臾，那家开在薛家旁边的百年老字号铺门被叩响。
里面的人不敢说话，这几日韩家巷子里的租户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躲在家里一个也不敢出声，唯恐遭到波及。
那是会死人的。
这两日死了多少人啊。
这些权贵们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杀你，朝野恶斗，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可不敢去凑热闹。
都说朝野动荡，地府判官连夜改生死簿。
东家先是装死不敢吭声，怕一个出声，一是怕因租住韩家的商铺被牵连，二是怕杀红了眼的官兵将他们抓出去砍了。
扣门声并未因小扣门扉久不开而变得急躁。
东家老者把老婆子和小孙女塞到柜子里，自己轻悄悄的摸到门扇后，通过门扇缝隙打量外面的人。
敲门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人，隔门而立的是个面貌极好不染纤尘如冰莹雪至的年轻郎官。
都不像是会杀人的人。
他眼神又往两旁看了看，没看到拿刀带血的官兵，松了口气，隔着门缝小小的出声问道：“郎官来买花糕的吗，这几日街上闹得慌，大家都不敢做生意，咱家也没有开张，郎君下回再来吧。”
可最后，东家老者还是隔着窗口做了这比生意。
卖的是再寻常不过的糜子发糕，那位年轻郎君说，他家中妻子喜欢吃糜子发糕，但家中厨子做不出她喜欢的味道。
他问是什么味道。
当时，那个郎官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着说：“大概，是平常人家的味道吧。”
闲谈几句之后他便将包着发糕的荷叶小心放进袖袋中离开。
东家老者探头探脑的关了窗，缩在门后等了一会儿，等没有任何动静了，这才跑到后院把老小从柜子里抱出来。
老婆子问他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东家老者说，看起来是个很爱他妻子的人，专门出来买发糕回去安慰他受惊的妻子。
一家三口的晚食被买走了，好在郎官给了丰厚的银钱，他们今晚可以把吊在房梁上的肉取下来割一半打牙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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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坐在韩家堂屋的椅子上时，身上早已没了半分方才买发糕时的温和气。
屋外穿藤甲的战士一半站在宽阔的院子里，一半挤在廊下，高举的火把下显出地上黑压压一片被斩下的人头。
韩烈跑了。
屋中火光闪烁，太子坐在半明半亮的阴影处，没有任何动作，但整个人身上的气势威严得令人不敢直视。
以韩家家主、族老为代表的韩家掌权人已伏诛，被反扣着胳膊，押跪在堂前。
韩家失势，交出权利是早晚的事，韩家主冷哼一声，眼神如一条阴冷的毒蛇绞在上座之人身上。
不过是一颗废子，没想到有朝一日敢反过来咬他们一口，还狠狠撕下一块肥肉。
虽然韩家死了很多人，但他并不担心韩家就此一败涂地。太子想要的只是他们手中的权利，而不是他们的性命，更何况其余世族也不会允许太子将世族欺压太甚，毕竟世族盘根复杂，辅牙相倚，焉知他韩家的今日不是他们的明日，要让世族的特权和颜面保存，韩家就必须好好活着。
他最重视的儿子已经在忠仆和故交的帮助下逃了出去，看守城门的赵守将曾受恩于他，想必不会为难。只要韩烈能回到军营，韩家日后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韩家主望着高座上的太子，却不知为何，心忽然慌的厉害。
妻儿老小缩在角落哭泣，他心中也有些担忧，年迈的族老低咳着，惶惶开口问他：“大郎真的回营了吗，会不会做什么傻事？”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韩老夫人倾身向前，紧张的握住丈夫的手臂，只见太子的近身护卫神色严峻的进来，在太子耳边耳语几声，太子脸色瞬时苍白，一向完美无瑕的面具下似有一丝破碎，身子差点滑下座椅。
韩夫人离得近，只听得一句，什么姑娘死了，然后太子怔怔的说不可能。
她心里慢慢回过味来，大抵是太子从民间带回来的那个女子死了。
好在和她的大郎没有关系。
只是这时，门外又是一出动静，一个浑身是血只能从服制和声音上辨别出是个女官模样的人，手持宫牌从马上摔下来，跌在石坎前大喊道：“韩烈反了！韩烈闯进夏宫劫持了白姑娘和郜玲姑娘。”
那一瞬间，韩夫人似再也承受不住，软在地上，而韩家众人则哭成一团。
高座上的太子，眼底墨色翻涌，似希望之光重铸于他眼中。
他们说她死了。
不会的。
谁会劫持一个死人呢。
太子橖宴嘴边缓缓升起一抹古怪的笑容：“死人毫无利用价值。”
他的真真，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死呢。
他还买了她记挂的糜子发糕，等着回去和她一起分享，她......怎么可能死。
不过是韩烈想让他自乱阵脚散布的阴谋罢了，橖宴喉咙发紧，却是不紧不慢的起身。
他们已经过了最难的时候，不会有更艰难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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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他们说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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