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纪明夷有些沉默。
小柔给她撑着伞,讶道:“姑娘也觉得四殿下太过冒失么?”
照她看姑娘并非这样斤斤计较之人,往常每每往集市去,为姑娘倾倒的男子多如过江之鲫,姑娘也只一笑而过。
四殿下已经算很有礼貌了。
纪明夷摇头,“不关他的事。”
是她发觉尚未能对陆斐完全忘怀,尽管面上毫无波澜,可当陆斐提及指婚的刹那,她心头仍不可遏制的悸动了一下。
但,这不是什么大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且到底相处了半辈子的。
越是沉重的伤口越需要时间愈合,至少她不会在同个地方跌倒两次。
纪明夷直起脊背,陆斐的脾气她了解,并非强取豪夺之辈,只要自己稳得住,想必他不敢胡来。
何况,也不过是图一时的新鲜,她若真信了他,那才叫傻子哩。
因这几日纪存周流连在外,府里终日门可罗雀,然而主仆俩走上前时,却看到阶下停驻着一辆翠帷青绸车。
小柔讶道:“莫非来了稀客?”
进去便知分晓,连老太太都罕见地离了寿安堂,出来接待客人。花厅里珠围翠绕,笑语喧阗。
纪明夷望着正中央那个青布直裰的高挑身影,搞不清楚状况。
那年轻男子局促转身,腼腆唤道:“表妹。”
纪明夷恍然,“许表哥!”
原来这位便是许老夫人娘家子侄,表字从温的便是,幼时常来造访,两家好得跟一家似的,后来许老爷放外任去了扬州,渐渐才生疏起来。
“你表叔父刚升了工部侍郎,携阖家老小来京中定居,因舟车劳顿,便让阿温先来打声招呼。”无怪乎老夫人笑逐颜开,她在这府里跟个孤寡似的,好容易能跟娘家人团聚,自然喜不自胜。
纪明夷也发自肺腑替他高兴,“那便恭喜表哥了。”
上辈子因早早嫁进皇子府,没来得及道贺,这回想必能喝杯乔迁酒。
她跟许从温一向交情不错,这位表哥虽比她们年长两岁,却跟女孩儿一般羞怯可爱,总是细声细气,声如蚊呐,那时众姊妹还想给他涂点胭脂再梳两个丫髻呢,还是祖母怜惜侄孙脸皮薄,好容易制住了。
想起来纪明夷颇觉汗颜,她怎么那么会胡闹?还跟纪明琪沆瀣一气。
好在后来随着胡氏日渐厚此薄彼,姊妹间分崩离析,这样的顽皮举动再不会有了。
无独有偶,许从温也想起这桩乌龙,窘迫难当,讪讪道:“明妹莫要取笑。”
他总是唤她明妹,唤纪明琪则是“二妹”,亲疏之别显而易见。
纪明夷不禁感慨,上辈子嫁给陆斐之后,她便再未过问许家境况,一方面是为避嫌,另一方面也是怕陆斐吃味——现在想想是她自作多情,陆斐根本不稀罕她,又岂会在意她的目光停留在谁身上?
短暂神游完,纪明夷望着对面笑道:“大表哥如今出息了,又生得这样高的个子,我纵使想作弄你,也得先找几个护卫将你按住才是。”
纪明琪撇撇嘴,“你不是才从宫里回来?瞧你身上灰扑扑的,不去洗把脸再来见客?”
纪明夷看出她的不快,似是生怕自己跟许从温多说两句话似的——到底是小姑娘,那点心思昭然若揭。
放以前,纪明琪还看不上这位表兄,不过选秀已了,她又落下些微伤残,可选择的范畴不多了。许叔父升了侍郎,往后若在京城站稳脚跟,她大小也能混个诰命夫人——就算许从温没多少本事,她也会想方设法让他出头的。
印象里许家并未再往上升,至于许从温自己么……他似乎对做官没多少兴趣,倒是更喜欢商贾,听说还曾游历过大宛月氏等地,带回许多奇珍异宝,成为民间故事津津乐道的佳话。
这对致力于当官太太的纪明琪可是个不小的打击。
纪明夷懒得管她,重生回来,许多事似乎都不一样了,倘若这两人有幸能走到一起,那也是他们的缘分。
至于纪明琪说她风尘仆仆……纪明夷低头看了看襟上,倒是挺干净的,不过方才跟陆斐当面对谈了一番,她心理有些抵触,还是去去晦气的好。
匀了面,另换了一身藕荷色襦裙出来,便看到许从温在院中踱来踱去。
纪明夷体贴地道:“表哥需要更衣么?我让小厮引你过去。”
怕他亟需如厕——方才被纪明琪殷勤灌了许多茶水,怕是肚子里涨得慌。
许从温红着脸摇头,有些紧张地看着脚尖,“此番进城,家母有意在京中长住。”
“这是好事,”纪明夷温声道,“京中有名的书院不少,你也好潜心向学,准备来年大比。”
今年估计是赶不上了,当然许从温的成绩也不抱多少希望,上辈子他离名落孙山也就差了那么点距离。
当然,人总得有点盼头不是?
许从温脸更红了,忸怩半晌,方才蝎蝎螫螫道:“家母的意思,以后明妹可以常来走动,别生分了才好。”
纪明夷微怔,她又不傻,自然听得出话里的潜台词,原来许家竟有意同纪家结亲?
看样子还不是突如其来的,莫非上辈子她定亲定得太快,许夫人才被迫打消这念头?
纪明夷思量片刻,“那表哥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虽然急于摆脱陆斐的纠缠,但也不想无端摧毁另一个人的幸福,倘若许从温对她无意,只是迫于母命才来奉承,那不如她亲自开口回绝,省得伤及彼此颜面。
许从温脸上几乎要滴血了,刹那间仿佛又变成了儿时那个任人摆布的乖小孩,他鼓足勇气道:“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声音却渐次低下去,因为纪明琪向两人过来了。
她脸上有一种不满的神情,气势汹汹道:“许表哥,祖母正满处找你呢。”
不知道还以为掉茅房去了,原来在院里躲着私会——这个纪明夷可真是贪得无厌,处处都跟她争抢,但凡是个男人都不肯放过么?
看着许从温被强行拉回寿安堂,纪明夷唯有报以同情,纪明琪这人说简单也简单,说难缠也真难缠,但凡她认定的便会一条路走到黑,且永远抱着一厢情愿为你好的心思。
若娶了这么一位贤妻,那可有得受的。
当然,纪明夷并不怕她,老太太毕竟是许从温的姑祖母,这婚事总得问过她老人家的意思,若两家达成一致,胡氏也无话可说,且总得讲究个长幼次序。
只是,许从温是合适的人选么?
纪明夷有些茫然,他俩相识匪浅,若真有情愫,也不会等到今日。前世,她就一直将许从温当兄长看待,难道今生为了躲开陆斐,就要与阿兄共度一生?
且不提心理上那道坎,她至今都未真正圆房过,不知道今后能否和睦?
但,常听人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许从温再差也不会比陆斐坏到哪儿去,她都守了十年活寡,还有什么可怕的?
许从温待她倒是不错,至少此刻,她能感知到他真挚的心情。
往后如何,谁说得准呢。
*
重华宫中,五公主看着满满当当十二幅字帖,皱眉道:“四哥你的笔迹也太工整了,跟我不大像哩。”
陆斐本想拧拧她的脸,想起妹妹年岁大了,便改为轻拍她的头,没好气道:“你也不瞧瞧你四哥有多闲?自个儿都忙不过来,还得抽空帮你抄书,哪还顾得上模仿笔迹?你既不要,那还回来罢。”
五公主忙搂在怀里,像护食的母鸡,“谁说不要,我就给你提点建议,用得着大惊小怪么。”
嘀咕两句后,她托腮望着窗前,“四哥,父皇新提拔了一位工部侍郎,你可知情?”
朝中之事陆斐虽还无置喙之地,但也浅浅有所涉猎,他漫不经心道:“许家也算积年的老臣,父皇稍稍舍些恩典也是寻常。”
这便是熬工龄的好处,虽然升得慢,但总有机会,不像皇室子弟,生来尊贵,但同时也面临着更多风险。
五公主并不关心朝政,她在意的只是八卦,“听说许夫人也领着家小上京,昨儿还让长子到永平侯府致过礼呢!”
陆斐仍埋头望着桌上那副水利工事图,轻笑道:“表哥脚程倒快。”
“你不意外?”五公主有些吃惊,同时无语,“四哥,以前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
还没成亲呢,就表哥表哥地喊起来了,是认准纪姐姐逃不出他手掌心么?
陆斐不置可否,他跟纪明夷早就是老夫老妻了,以前不都是跟着喊的?郎舅间哪管虚礼。
五公主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心底倒有些不忿,忍不住想激他一激,“那四哥你可知晓,昨儿那位许公子入府不单为探望老太太,还想向纪姐姐提亲呢。”
这个当然是她猜的,但估摸着差不离,这许家自个儿还没安家落户,就急吼吼地来探望亲戚,不说没点别的目的,还真叫人难以相信。何况选秀黄了,这会子正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自然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谁叫纪明夷的美貌闻名遐迩呢?娶上这么一位儿媳妇,哪家都面上有光。
五公主颇为得意地分析了一大通,就看到她四哥脸色已然铁青,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是不是做过头了?五公主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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