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丧服

早早吃得很饱。但随着餐食下肚,她身上发生了点变化。

这小蚕茧黑乎乎的脑袋似乎变淡了许多,只剩下了一层浅浅的白灰色。

怎么还能变色?乔云林精神好了点,试图寻找解说员,可解说员一贯眼瞎,已经站起身来,拍了拍早早的肩膀。

“走吧,我们送你到桥边。”谢山停说。

早早点点头,说:“好!”

她个子矮,脚还够不到地板,但人灵活,跳下板凳,小鸟一般要转身飞走。

东西都忘了拿。

“等等。”乔云林捡起躺在桌子角落的那张照片,递给早早,“不要了吗?”

吃饭前那么宝贵,果然还是小孩子,肚子吃饱了,就什么也能忘。

早早“哦”了一声,她低头看着那纸片,没接。

只是又仰起那张闹鬼似的脸看着对面的男人,问:“但是,给早早干什么呀?”

和车站那会儿不一样,早早的那张脸像是一块洁白的布,彻底和她斑驳皲裂的身体融为了一体。

她问得诚恳,倒是问住了乔云林。

他呆滞了一瞬,垂下了握着照片的手,说:“我搞错了,赶路吧。”

确实是他搞错了,乔云林心想。

刚下那趟列车时,他看着身边那些诡异的黑脑袋蚕茧,是问过谢山停这个问题的。

-

“这样就能上桥吗?”

“自然不能,所以才要过涤虚城。涤虚,洗涤,虚妄,大概是这么个意思。这座城,也是这么个作用。”

-

只是那时谢山停没有讲明白那些黑泥要如何洗涤。

现在看来,吃下涤虚城的食物或许就是其中的一种方式。

告别了水衫婆婆,他们朝着昩旦路深处走去。

雾气被雨水冲散了些,两道的红灯笼轻轻摇晃,青石板也落了些清浅的小水坑。这长巷平直,窄也寂静,寥寥几人落着步子,疏密有致。

早早走在前面,她脚步轻快,不像来前那般畏缩。时不时还得回头催一催那两位不紧不慢的大人。

乔云林镜片上沾了些雨珠,但他在出神,没去管。

“想什么呢?”

谢山停微微偏了头,看着他那浅淡的目光,出声问道。

“涤虚城在的这半边山,是风犀山?”

“对。”谢山停回:“就是车站所在的那座荒山。”

巷子里的风灯连成一片,乔云林垂了眼眸,突然问道:“……老板说的仙山,为什么会断?”

“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而已。”

谢山停神色淡淡,白俏的月光同着檐下的冷雨,错落在他肩头。

他想了下,说:“据说是有人犯了错,天雷劈开的。”

天雷劈开的。

乔云林心下想,那犯错的人,估摸会是那三个神仙中的一个。

毕竟神仙本事大,捅的娄子也就五花八门不同寻常些,不然谁家犯个错还能招得来天雷。

雨声淅淅沥沥,脚步声响在空巷里,怪安静的。

不知道何时,小店消失了,换成了一尊尊盘膝而坐的神像,肃穆排开。天色彻底黑透时,他们来到了一块矮墩墩的石碑前。

这石碑长相实在潦草,不方不正,又落满了青苔,像是扣了顶绿油油的草帽,还是扣在“生灵止步”这四个大字之上。不见严肃,倒是怪滑稽的。

没想到这滑稽的石碑竟然是个活物。

它闻见了生人味,像是被谁凌空踹了一脚,猛然惊醒。

从那绿帽下抬起两只眼睛来,怒目圆睁——

睁了一半。

又变脸似的摁了回去。脸都笑歪了。

“哎呀!谢监察,来桥边散步啦?”

胖石墩丢下一句问候,“咻——”地钻回了地下,变成了一方飞速移动的草坪,再冒出脑袋时,已经到了他们眼下。

“我来送个人。”谢山停眼里带点笑,说。

“送人?”石墩吓一大跳,“您不是抓人的吗?”

“是去抓人。”谢山停意向明确地看向一旁冷着脸的人,“不过回来时在车站捡到一走丢小孩,顺便来送下。”

顺、便、来、送、下……

石墩点又吓了一大跳。

心说您是谁?

把我家监察藏哪儿去了??

我家监察啥时候这么良善了???

城里魂瓶跟易拉罐似的随处乱丢,也没见您顺便干件人事啊?难不成是去人间胡吃海喝,毒蘑菇吃多没打点滴啊?!

它震惊之余,看向了一旁的乔云林,还有躲在乔云林身后的早早。

没错没错,它闻到的活人味就是这个陌生的青年,可这不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刍灵嘛……

看样子谢监察去抓的就是这个人吧!奇怪好奇怪,身上没有银箔,也丁点血迹不见,除了苍白了些,是不是有点太过于体面了?!

要知道监察哪次抓人不是拎着几坨血淋淋的银人回来……还看着那刍灵笑?老天爷,这谁?谁敢认?

“你走不走了?”乔云林看了回去,冷声道。

“当然。”谢山停接得从善如流,“请。”

请谁?谁在说请?

监察您要不还是及时止损喝点药吧!

胖石墩两耳一黑,看着那三个远去的背影,脸上那四个字都裂歪了。

水衫说这儿原先没有城,也没有桥,是仙山断了后才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乔云林看着眼前拔地而起的桥直入云霄,被大雾掩了去,只模糊看得见些游走的火光。但这渡魂的桥最后落去哪儿了,谁也不知。

脚下是空谷断崖,崖深不见底,也不见彼岸。

早早后悔自己跑得快了,她有点不想走。下意识回头等些安慰或挽留时,脑袋却被一只手轻轻抵了下。

“别回头。”谢山停的声音轻而沉稳。

山风却劲厚,不知道来自人间还是鬼界,模模糊糊间,似乎还纠缠着什么别的东西。

在那一瞬间,她听到了许多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哭声,笑声,叹息声……最终却只是安静地从她身上流淌而过,和那一句“别回头”一起,推了她一把。

别回头。

不必再回头。

这一生短暂,但因果已了。生死如叶落花凋零,再正常不过。

小姑娘无知无觉地淌下两行清泪,人已经上了桥。

那小小一点背影,轻而易举地就被大雾吞了去。

乔云林看着那只手,听着那散尽了的话,忽然陷入一瞬间的愣神中。

似乎又进了谁的梦,或是上了谁的身……

他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四周尽是白茫茫的一片,风雪压着几棵嶙峋的枯树。

这是一个冷透了的寒冬。

他孤身一人,跪在这漫天大雪下。

这回倒不是黑布了,而是一身宽大的白麻。

像是……丧服。

这层薄薄的布拦不住蚀骨的寒风,他浑身都又麻又疼,喘气也粗重,烫得吓人。因为难受,他下意识想握拳,可用了力,指尖也只是微微一颤,垂眼一瞧,那青青紫紫的东西,已经看不出是个活人的手了。

这是跪了多久,又是在给谁服丧……

乔云林想站起来,可这具身体不知道抽什么风,死活不肯,活像是要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为止。

挣扎了半天,无果。也没其他法子了,只能安静陪他冰冻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积雪已经没过了膝盖,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总算有了点别的动静。

那是沙沙的脚步声,深深浅浅,踏雪而来。那声音停在了他的身后。

乔云林想转身看清楚来人是谁,可这倔驴不让,直直地挺着身板,微微低着下巴,一点反应也没有。

就好像他是知道来人是谁的,又或者那人来了很多次。

不论是那种情况,这具身体似乎是很抗拒那人的到来。

“你走吧。”身后的人开了口。

他的声音听起来沧桑,声腔也慢,无奈中又带这些其他滋味。看来来人应该是个年迈的老人。

还没来得及细想,乔云林就听见这具身体耳聋似的,驴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三个字:

“还给我。”

因为冻得狠了,这三个字烧得嘶哑难听,像是沾着血滚着肉,才从嗓子里挤了出来。

可无论怎样,这都是个少年的腔调。

也就是说,他上身的这人,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也怪不得,因为年纪小,所以执拗。

跪在雪地里不给就不起,这不就是小孩子最喜欢的招数吗?

只是这具身体不仅倔,也太狠了些,如此决绝,倒不像是在乞求谁了,而是一种偏执又可怜的惩罚。

惩罚的并非他人,却是他自己。

乔云林一时有些惘然,心想身后那老人到底是拿走了这孩子的什么东西,能让他如此憎恨自己,要把命送在这雪地里……

身后只落下一道无奈的叹息。老人又说:“他成全了自己,已是圆满。”

“你留不住他的。”

天灰白,大雪纷纷扬扬,枯枝不堪重负,响了两下,断了。

雪地里的少年不知听没听进去,他一身白麻丧服,不起身,也不回头,只是烫着眼睛,重复着那三个字。

“还给我。”

还给我。

还给我。

无人应答。

风雪也寂静。

或许是因为这孩子年纪小,这话听在心里,沉闷得叫人难受。

才刚开始的年纪,却注定余生都要与这冰冷的雪水作伴,死也不解脱。

乔云林只觉得眼眶热汤,似乎有什么难过的东西再也承受不住,和着那三个单薄的字,溢了出来。

是自己在哭吗?

不对。

这是梦,他只是上了那孩子的身。

是那孩子在哭。

空谷里传来一声哀鸣,回声延绵不绝,响彻旷野。

他眼前又是那些无穷无尽的白雾了。

那梦离奇又古怪,此时醒了,虽然成了模糊的虚影,并不清晰,但依旧膈应人。

为了逃避,乔云林下意识从那白茫茫的桥上挪开了视线——

撞上了谢山停一言难尽的表情。

“脸抽筋了?”乔云林客观地寻问。

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哑,就像……刚哭过。

他强装镇定,犹豫了几秒,还是觉得怎么可能,伸手朝脸上一摸。

摸到了一手凉丝丝的水。

乔云林:“……”

谢山停又看了眼那灰蒙蒙的桥,但瞧出花来,也没能找到让对面落泪的点。

可没看错啊,明明是看起来怎么也不会哭的人,盯了一会儿桥就突然泪如雨下……

一点预兆没有,弄了他个措手不及,还好意思质问自己脸抽筋了没,这到底该是谁的台词啊?

难不成是舍不得早早?

啊?

谢山停冒犯道:“你原来……这么感性的么?”

小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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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丧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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