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石梦泉觉得头昏眼花,看世界都好像渐渐暗了似的。但见到玉旒云找到了止血之法,不忘鼓励她:“大人救了我的命了。”

玉旒云面上又是血又是汗,已经成了个小花脸。“别得意!”她说,“这法子是我从军医那里偷学来的,不是长久之计。得用草药使伤口合上才行。现在我没法分身去找草药,只有这样按着,赌一赌运气,让伤口自己合上了。”

“大人几时又学了医术了?”

“还不就是大青河?”玉旒云道,“你没醒过来那会儿,我什么医书也都看过了——不过我不是做大夫的材料。自己学那个,倒不如找个好大夫来……”住口不再说下去——好大夫林枢,最有嫌疑害他们至此的人。

石梦泉也不说话——现在不是浪费精力的时候。玉旒云所谓“赌一赌运气”指的当然不仅是伤口会不会愈合,而是在伤口愈合、她可以松手之前,漕帮的人不找到他们。他便合上眼想休息一下,可是一瞬,却见到一个人影在玉旒云的身后,即呼道:“小心后面!”

玉旒云一惊,一手还压着石梦泉的伤处不放,另一手抄起刀来就向后斩去。不过却劈空了。她身后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手里拿着根竹竿,正好立在她的攻击范围之外——或者是眨眼之间就闪到了她砍不着的地方。这人能无声无息地到她身后,显然是个会家子。

“你是什么人?”玉旒云冷冷地问道。

老人不回答她的问题,用竹竿在地上探索着,道:“你……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原来他竟是个瞎子?玉旒云轻轻地把刀晃了两下,老人全然不觉。这就好办些,她想。因道:“我们是路过的,在这里歇息。一会就走。”

“哦。”老人道,“既然遇上了,能不能请你们帮个忙?我就住在哪上面——”他一指那小茅屋:“刚才在林子里扭了脚,这石头滑得很,能不能扶我上去?”

你还用得着我们扶么?玉旒云看着老人纤尘不染的草鞋——玉、石二人穿过林子而来,身上都沾满了烂泥和青苔,这老人简直好像是飞过来的。

既然是瞎子就应该认不出他俩的真实身份。不知其用意,最好不要轻易得罪。石梦泉因道:“老人家,不是晚辈不想帮的忙,实在是因为晚辈受了伤,一刻不按住这伤口,就会流血不止。”

“哦,是么?”老人上前矮下身来——这动作看似从容,但玉旒云竟然来不及阻止,他的手已经探到了石梦泉的身上,一触到锁|骨处,就笑道:“咦,小姑娘你倒很聪明啊!”说时,手指飞快地戳出,在石梦泉伤口附近点了几下,又轻轻一拂袖子,挥开了玉旒云的手——伤口竟然不再流血了。

玉、石二人都惊讶万分:“老人家,您……”

老人道:“我帮你们一个忙,你们也帮我一个忙吧。”

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若是他要取他们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石梦泉就支撑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搀着老人的手臂,道:“老人家小心。”引着他朝那小茅屋走。而玉旒云见石头果然难行,就从旁边扶着石梦泉——她手一碰上去,立时大吃一惊:好像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拉着他们,腿脚竟似不沾地一般,飘飘然就已经到了小茅屋跟前。

老人微微一笑,推开了门:“过门都是客。我老头子一个人住在这里很久了,年轻人,陪我喝杯茶好么?”

他到底是何用意?玉、石二人好生不解。然而就在此时,听到远处一阵扰攘之声,有人叫道:“看,这里有血迹!一定是逃到这里来了!”接着就见到漕帮的人从树林里钻了出来。

玉、石二人不由大惊。但说时迟那时快,老人轻轻一推,他两人就进了茅屋。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漕帮众人转眼到了跟前。“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没有?”一个彪型大汉向老人发问,“男的好像受了伤的。”

老人挡在门前,竹竿在地上划着半圆:“看?我瞎了十几年啦。”

漕帮的人盯着他仔细看,发现他的眼珠子果然是不会动的。为首那大汉道:“老人家,那两个可不是什么好货色,打着虎威镳局的旗号在外招摇撞骗——”他向紧闭的屋门望了望,道:“您眼睛不方便,或许贼人进了屋也不知道。让我们看看——”边说,边要绕过老人。

“哎——”老人从容地一移就挡住了他的去路,“我虽然眼睛瞎了,耳朵却还不聋。我今天一天都坐在家门口,要是有人进了屋子,我总晓得。”

“这两人很是狡猾。”大汉说,又再次想绕过老人。可是老人还是稀松平常地一挪,又将他挡住。漕帮其余的人见状,就要从老人的另一侧强行闯到门前,但老人忽而向左移移,忽而向右挡挡,也不见他怎么深手抬腿,仿佛是多走一寸都懒得似的,但偏偏每一次移动都恰到好处,时间空间分毫不差,把漕帮众人牢牢地拦在门外。

漕帮中人见他如此举动,一发肯定玉、石二人是在茅屋里了,但是看老人的身手,就是他们全都加起来,也敌不过。那为首的大汉便示意众人先退下,自己朝老人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前辈,在下漕帮严八姐。”

严八姐?玉、石二人相视一愕,虽身在险境,也不禁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个大男人竟然叫做“严八姐”,他们还以为那必然是个女子呢?难怪方才被人识破!

老人并不还礼,只淡淡道:“哦。”

严八姐道:“我们漕帮和四方义师在此拦截樾国大将军玉旒云。刚才那里个年轻人形迹可疑,我等怀疑他们是樾国奸细。请老前辈以大局为重,把这两个人交给在下。若有什么得罪之处,他日定登门谢罪。”

“四方义师?樾国?”老人喃喃的,“不明白——你们抓到这两个年轻人,要如何呢?”

严八姐道:“自然是会同四方义师的英雄审问,让他们交代出玉旒云的行踪,好抓住这恶贼。”

老人道:“你们抓住了玉旒云又要如何?”

严八姐道:“这恶贼占我河山杀我百姓,当然是就地正法了。”

老人似乎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几十年了,原来还是一样。”

众人都不明白他所指何事,可就见他用竹竿在身边划了半个圈儿。玉、石二人从门缝里看去,觉得他的动作漫不经心,而漕帮众人却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像是无形的手一般,把自己朝后推。大家全都站立不稳,踉踉跄跄直退出了丈余。心下无不骇异。

“妖法!”有人嚷道。

严八姐在江湖上打混已久,当然晓得世上没有妖法,这老人只是内功极为高强罢了。但是这一条也不比“妖法”容易对付。如果老人今日决意不把玉、石二人交出来,漕帮人用强攻,根本起不了丝毫作用,只会给自己多找麻烦。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想,于是招呼手下:“咱们走。”带着人原路钻回树林里去了。

玉、石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人还在门口站着不动,似乎要用瞎眼监视着漕帮众人走远,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转身推门进来,道:“一天到晚哪儿来这么多事?也不嫌麻烦。”

石梦泉知道漕帮人必然会去而复返,是他和玉旒云牵连了老人,因道:“老人家,晚辈们连累你了。这就走。”

老人道:“走?你拖累都已经拖累了,难道一走了之,他们就不会来找我的麻烦了么?”

玉旒云只觉老人行事古怪,猜不出他究竟为什么要帮自己,道:“我们不走,他们也会来找麻烦。既然本无区别,老人家您何苦留我们在这里?你这屋子可不宽敞,多两个人要喘不过气来了。”

老人呵呵一笑:“小姑娘的嘴巴倒厉害。那要多么宽敞的房子你才能喘过气来?将军府么?樾国将军玉旒云……原来现在有个樾国了……”

玉、石二人听他这样说话,都吃了一惊:什么意思?难道他居于此地消息闭塞,竟不知道樾国么?那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樾国自太祖建元以来,已经有三十年了呀!

老人好像不用眼睛也能看见他们的惊讶,笑了笑,道:“干什么?这么些东一个西一个个国家,英雄狗熊一大堆,到头来不过就是一本史书罢了,究竟是能吃还是能喝?”

这叫什么话?玉旒云惊得张口结舌:天下霸业,多少人把一切都拼上了,就是为了在史书中占个一席之地,但老人却嗤之以鼻。然而话说回来,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事也多得很——看这老人身手了得,当年说不定也是楚国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现在不能呼风唤雨,却要隐居于此,肯定有隐情。

她正想着要不要接人家的话茬儿,老人已道:“怎样?你们是走是留,想好了没有?”

石梦泉以为多留在楚国一刻就一分危险,当然主张立刻走:“我们赶着要过天江去。还是早些动身为上。”

“过天江?”老人道,“你的肩膀伤成这个样子,还想过天江?”

石梦泉觉得莫名其妙:他又没打算游过天江,也不会自己撑船过去,关肩伤什么事?

“随便你们。”老人道,“要走就赶快——迟些那伙人就又要来找你们了。”

玉旒云虽然还是好奇这老人为什么要施以援手,但此刻并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望了石梦泉一眼:你真的能走么?

石梦泉点了点头。

玉旒云即道:“老人家,大恩不言谢。晚辈们日后若有机会,一定来报答您。”

老人摆了摆手:“朝上游走七里路就是过江的地方了——不要说日后报答,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等你老了,就知道了。”

玉旒云才没功夫听他教训人生的大道理,同石梦泉出了茅屋,按老人的指点朝上游走。山路崎岖难行,两人又要一直提防漕帮的人,所以行程相当缓慢,大约到了正午时分才走完了那七里地。

可是,山势依然险峻,水声隆隆如雷,——已经接近白虹峡了,悬崖外的江水奔腾咆哮这样疾的江流,怎么可能有渡口?就算有渡口,又要从哪里下到江滩上去呢?

玉、石二人都不解。又朝前走了一阵,忽然看到几个奇装异服的人——有男也有女,男人头上都裹着包头,外插一根绚丽的野鸡毛,女人则戴着精致的绣花头饰,手腕脚踝上套着亮闪闪的银铃,走起路来叮当做响,显得欢快无比。他们有的背着背篓,有的抱着孩子,说说笑笑,朝一条山间小路走去。

看起来不像是中原人氏,玉、石二人皆想:莫非是西瑶人?从哪里来的?难道这附近有渡口么?他二人也到近前看个究竟,只见小路一头是往山下去的,另一头显然是通往悬崖边——莫非是飞过来的不成?怎么可能!

思量间,又有三五个异族打扮的人走了过去,嘻嘻哈哈的,其中一个还抱了只山羊,咩咩叫唤。玉、石二人一发好奇,便逆着人潮朝悬崖那边走,到了近前,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一条绳索横跨天江两岸,西瑶那边略高,楚境则稍低,一个西瑶少年用一条皮带挂在绳索上,正由对岸滑过来。玉、石二人探头朝悬崖外望望,底下正是天江上著名的白虹峡了,江面只有四丈多宽是天江全境最窄之处,上下游落差又大,所以奇险无比,上游的船只若不小心接近了这里,立刻就被卷入水底,撞击礁石而尸骨无存。不过这西瑶少年却丝毫不担心会掉落山崖,表情悠然自得,一边滑还一边哼着山歌,不时就到了楚境,站定了,看看惊愕不已的玉、石二人,用生涩的中原话说道:“过那边去,不走这里,往前。”说时朝更上游处一指。玉、石二人望了望,看见另一条绳索横跨江面,只是楚境略高,而西瑶处偏低,也有几个人正朝西瑶境内滑。

他们真是既惊且喜:这种凌空飞渡的法子他们在大青河之战时也用过,不过动用工匠和士兵,花了好大力气架铁索桥,似西瑶人这般一根绳索一条皮带就解决问题,实在也太巧妙了。

玉旒云上前摸了摸那绳索:“这是什么做的?就不会断么?”

西瑶少年咧嘴一笑:“铁,牛筋。”

这两样东西怎么能混到一处?石梦泉也上前仔细看那绳索。西瑶少年从旁打着手势:“铁,里面,牛筋,外面。”玉旒云在绳索钉入岩石处看看,才明白了过来:用十几根马鬃般粗细的铁丝拧成一股铁绳,再将十几根细铁绳拧成一根粗铁绳,外面包裹上牛筋,防止日晒雨淋的生锈,难怪坚韧无比经年不坏!

西瑶人的炼铁技术竟如此发达!玉旒云惊讶又佩服:这样的铁丝别说的樾国,就是一向以工艺精良而著称的楚国也是造不出来的。

“你们……”她问那西瑶少年,“为什么有船不坐,要这样过江?”

少年傻傻地一笑:“坐船,十文,交税,好多。”

原来是为了省船资且逃关税!玉旒云才明白过来:也就是斤斤计较的西瑶商人才会想出这种法子。

她和石梦泉谢过了少年,即往上游那去到西瑶境内的滑索走。不多时就到了,才发现西瑶人都是自带皮带,他们却没有。“攀过去也是一样。”石梦泉道,“不过几丈远而已。”说着,就抓着绳索意欲过江。

但是这一动作却牵动了伤口,冷汗立刻涔涔而下。

玉旒云见了,道:“你行么?”

石梦泉勉强一笑:“我又不是纸糊的。这点小伤都扛住,以后也不要再上战场了。”边说,边勉力抓着绳子朝悬崖边走。

“等等!”玉旒云一把拉住,“不要冒险。”

“没事……”嘴上虽是这么说,不过心里却已没有底:老人封住了伤口附近的穴道,虽然止了血,却让他手臂一点力气也没有,这样真的能过天江去么?啊,难怪老人给他们指路时要提到他的肩伤……

“咱们回去。”玉旒云拦在他的面前。

“要不……我们往白虹峡上游的渡口去?”石梦泉不想再耽误时间。

玉旒云摇摇头:“你现在这样,到上游再遇到漕帮的人,咱们占不了便宜。”

怎么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拖累她?石梦泉感到万分懊丧。

玉旒云笑笑:“西瑶皇宫又不会飞了!咱们就迟几天也无妨。走吧!”说时,竟率先朝来路返回。

石梦泉愣了一会,才追上她:“大人……”

“你不要再说啦。”玉旒云打断他,“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叫你不要担心行程,没有你,我到了西瑶也没用。”

石梦泉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却只化成了一声“是”,便再也无话,默默地跟着玉旒云朝回走。

堪堪回到第一道滑索处,就见那神秘老人拄着竹竿站在路中央,雪白的须发随风飘舞,仿佛仙人。“呵呵,”他笑道,“如何?要不要跟老头子我回去歇歇?顺便敷点草药?”

石梦泉皱着眉头:他真的是瞎子么?

玉旒云也暗自思索:这老头儿真是古怪——若有恶意,我们何能逃出他的手掌心?根本不必搞出这许多花样。但若没有恶意,我们与他素昧平生,他何必来帮我们?前思后想,都说不通。不过,在军中历练得久了,她有胆色在一片混乱中做出“快刀斩乱麻”的决定,便想:也罢,反正是斗不过他,也走不了,且看看他要干什么!当下道:“老前辈盛情,晚辈们怎好推辞?”

老人听言,哈哈大笑:“年轻人就是这样,老人家跟你说过的话总是不信,非要自己走了弯路,才发觉。不过你们两个娃娃还算聪明,不固执己见,那些似茅坑里石头一般明知道行不通还要去撞墙的,最叫人讨厌了。”

玉旒云一向心高气傲,最恨别人教训自己,但在这老人面前却也不敢发作。

老人招了招手,道:“跟我来吧!”转身迈步往山林中走。

玉、石二人一惊:怎么不回那茅屋去么?可又无其他选择,只有跟上。

老人在前健步如飞,玉、石二人奔波已久,加上石梦泉又受了伤,走着走着就微喘了起来。好在没半个时辰,他们已经在一个山洞前停下。看洞口有一小方菜地,又有个架子晾了几件衣服,显然是住人之处——原来老人的住所不是那茅屋,而是此地。

“跟我进来吧。”老人说,同时自己就钻进了洞去。

石梦泉忧虑地看看玉旒云,而后者只是四下里张望,这便看到山洞旁边有一个坟茔,前面矗立着一块不规则的石头,上刻“华重翦”三个字,虽然天长日久,日晒雨淋,但研究银钩铁划,遒劲非常——但是不像是悉心雕琢,倒似用利器一次书写而成。

华重翦?不知和这神秘老人是什么关系。玉、石二人互相望望,愈来愈好奇,真不知洞里等待着他们的什么。可是两人忽然又同时一讶,道:“难道是——”把这三个字倒过来,可不就是“翦重华”么!神农山庄里听那人提到过,似乎是多年之前在中原武林“一人独大”的一个人物,在江湖上引起了不小的动乱。他竟然归葬于此?还被人把墓碑上的名字倒过来写?

又或者他没死?也许这神秘老人就是翦重华?一念及此,玉旒云不由兴奋得心跳加快:那他制住这帮武林匹夫可不就像踩死蚂蚁一般的简单?有他相助,自然再不怕漕帮。不过,她细一思量:听那岳掌门说,这事连他自己都没经历过,那岂不是过去了五十多年?看这老人的年纪,倒不像有七十岁呀!

石梦泉轻声道:“大人,真的要跟进去么?”

玉旒云眯起眼睛,笑道:“难道你想要咱俩变成‘茅坑里的石头’么?”说着,已经走进了山洞去。

石梦泉跟着她,一直朝里,越走越黑暗,渐渐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但好在并无岔路,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又看到天光,再行片刻,便豁然开朗,到了山石环抱中的一片空阔之地。那里建有三间木屋,虽简陋却也齐整。老人就坐在当中一间的门口,道:“小姑娘,这里够宽敞了吧?”

玉旒云笑笑:“前辈将我们从漕帮人手中救出来,又这样招待我们,晚辈们哪里还敢嫌弃?”

老人哈哈而笑:“小姑娘,你不老实。别以为老头子我看不见,你就可以骗我。你现在心里一定想:这老儿骗我们来这里做什么?一定没安好心——是也不是?”

玉旒云不待答,石梦泉已抢先道:“前辈误会了。您施以援手,晚辈们怎么敢胡乱猜疑?只是,晚辈们也实在不解,咱们萍水相逢,前辈何必要因我们和漕帮结下梁子?”

老人拈了拈胡须:“还是你这小伙子比较老实,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好吧,那我也跟你直说——我就是看不惯漕帮的人,遇上他们就要跟他们过不去,行了吧?”

这叫什么理由?玉旒云想道:你说我不老实,自己还不是一样讲糊话?然而怕被老人听出了心思,这次不敢轻易开口。

但老人还是猜透了,道:“信也好,不信也好,你们两个娃娃身上没什么是我想要的——其实这天下也没什么我老头子想要的东西。六十年来我插手的第一件江湖事,不能让它有头没尾。你们就在我这里把伤给治好了,然后该上哪里上哪里去。我管你是什么樾国也好,什么也罢,都不干我屁事。”

六十年!玉旒云计算:看年月,倒和岳掌门说翦重华的事对得上,不过横看竖看,这老人也没过七十岁呀!

“小伙子!”老人叫石梦泉,“我左手边那屋里有伤药,你自己去拿了用。”

石梦泉还不及答应,又听老人叫玉旒云:“小姑娘,我右手边那间是厨房,什么都不缺,你且做饭来吃。”

什么!玉旒云差点没跳起来:难道看她是女子就理所当然差遣她烧饭么?别说她打小男装长大,就算不曾如此,以她贵族小姐的身份,也绝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老头儿,真是欺人太甚!

石梦泉当然明白这其中是隐情,赶忙使个眼色,表示自己先去敷药,然后就来准备吃食,让她不要着恼。

玉旒云点头,不过表情还是愤愤,一动不动地站着,考虑如何从这老人的口中套出话来。石梦泉则自己去找了金创药来处理伤口,唯包扎不易,所以走出门时还显得狼狈万分。玉旒云见了,就帮他把绷带结好。他说声“谢谢”,又自到厨房去。

老人坐在门口,直摇头。

“你只要有得吃就行了,”玉旒云知道说谎迟早会被看穿,所以也懒得假装客气,“管是谁做的呢?”

“呔!”老人竹竿一敲地,“我老头子当然有得吃就行。你这死丫头将来嫁得出嫁不出,我才懒得管!”

什么话!玉旒云心中怦然一动,不过旋即又恢复常态:“既然懒得管,大家都消停。”便不再盯着老人,自己一边打量周遭的环境,一边继续计划着下一步的行动。

可是没多久,她就听见一阵清脆的淅沥哗啦声。回身看看,老人不知何时在屋前摆起了一张桌子,上布棋盘,正自己和自己下棋。

这可真是希奇了!她想,围棋棋子都是一样大小,无论黑白,老人自己和自己下棋,怎么能知道何处是黑子,何处是白子呢?即使记性极佳,能记个十几二十手,到了百手之后就怎么也不能记住了呀。

一时好奇,她走到了老人跟前。看棋盘中已经落了百余子,黑子从容不迫,白子步步进逼,正是斗得激烈。老人左手落下一枚白子之后,棋盘中央形成一条近四十子的“大龙”,黑子的形势顿显危急,所以他右手持着黑子,凝神思考,久而不决。

玉旒云当然学过棋,不过并不精通,也不喜好,只是想看老人怎么能记住这样复杂的一个棋局。她静观了片刻,见老人把黑子在“去二八”位上轻轻一放,顷刻间,大龙被围成了一条死龙,黑子反败为胜。

饶是玉旒云并不好此道,也惊地不由“呀”地叫了一声,暗叹这一着的厉害。

老人皱了皱眉头,没理她,左手复又拿起白子来,思索如何扭转局势,良久,将棋子一丢,叹道:“输了。”

“怎么这就认输了?”玉旒云道,“还有余地呀!”

“观棋不语。”老人道,“你这丫头,你说余地在何处?”

玉旒云道:“总之未到最后就有余地。”她拿手一指“上九二”位道:“白子为什么不走这儿?上九二。”

老人轻蔑地一笑,道:“就依你走这里。那我黑子走这边——”说着又指了指“平十八”位。

玉旒云想了想,出个意想不到的怪招,走了“上二二”位,老人冷冷一笑,道:“胡来。那我走入二七。”玉旒云不服他小看自己,又继续在棋盘上比画下一步棋。老人却全然不把她当一回事,有时连想都不用想,就有了应对之策。老少二人也不真用棋子,就靠口述手划,较量起棋艺来。

大概走了二十余手,玉旒云一边要思考对策,一边要记着棋局,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她看白子似乎的确气数已尽,再难有转圜的余地,但又不肯就推盘认输,依然苦苦寻找黑子的破绽。终于在右下角寻到一片黑棋,只有一□□气,即大喜道:“我下这里。”

老人问了方位,呵呵而笑:“小姑娘,那里老头子我落过子了。”

玉旒云道:“怎么可能?”

老人道:“你不信?我来指给你看——你走的‘上九二’是第一百八十七手,我走的‘平十八’是第一百八十八手,接着……”他果真如此这般一步一步算给玉旒云看,分毫不差,到这时,黑子是不认输也不成了。

玉旒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人道:“怎么样,小姑娘?你服了没有?”

认输可以,服输可不是玉旒云的作风。她嗤笑道:“这又如何?那前一百八十六手都是你自己精心布置好的。你早就想让黑子赢,我再怎么补救也无济于事。”

“嘴硬!”老人喝道,“输了就输了,还强词夺理。”

玉旒云就偏要强词夺理:“是你自己输给你自己,左手输了右手。我可没有跟你下。”

“你跟我下就能赢了么?”老人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玉旒云这样的性子是最容易被人使激将法的。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缺点,是以行军打仗的时候,每每遇到这种情形都要再三考虑,有时还得要石梦泉一再劝阻,才能克制一时的冲动,不至妨害大局。但今日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游戏,就放任一下也无妨。因道:“下就下,难道还怕了你!”

老人道:“哼,年轻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边说,边去收拾棋盘上的棋子,只见他左手取黑子,右手取白子,一行取,一行往钵里放,没有一个拿错的。这样的记性,叫玉旒云不得不佩服。

“我跟你比试可以。”玉旒云道,“不过咱们得用棋子,不能光拿手比画,那可不叫下棋。”

老人“哼”了一声:“随便你,便是要我让你三四子你也赢不了。”

玉旒云也“哼”了一声:“别把人看扁了,没听说过‘后浪推前浪’么?”

老人嘿嘿一笑:“当然听说过,老头子今天倒要看看你这小丫头有没有本事叫我‘前浪死在沙滩上’,哈哈!我不欺负小孩子,你执白先行。”

玉旒云也不客气,就拈了两粒白子到对角的“四四”位上落“势子”,这是围棋开局的规矩。可是老人却一把拦住了她:“那种下法太单调了,只能在中盘决胜负,不过瘾。咱们不要落势子,随便下,那才有意思。”

玉旒云愣了愣:她少时学棋时就是从落势子开始的,然后“起手三六,应手九三”都是前人总结的经验,如今竟不要势子了,那该如何下法?但她只是犹豫了片刻,即豁然开朗:没有规矩那才好,可以杀个痛快淋漓!当下就想把棋子找个离奇古怪的位置随便放下去,好好刁难一下这老人。但将落子时,转念一想:“他不爱人家下四四位中盘对决,说明他不擅长在中盘拼杀,我就偏偏来逼他到中盘,看他奈我何!”因“啪”地一下,将第一子落在了“去四四”上。

老人哈哈大笑:“你这小丫头竟有牛脾气。老头子陪你玩!”便在“上四四”上落下一子。

玉旒云并不怕他威胁,继续在“入四四”上落子。老人也就果真陪着她,在“平四四”上下了第四手。接着玉旒云走“平三六”,老人应“平六三”,玉旒云走“入十四”,老人应“去三六”……一步接一步,转瞬就下了三十来手,双方都在周边各自布局,没成什么气候。

这老头儿,老不跟我交锋,也不知转的是什么主意?玉旒云暗想:棋局如战场,不过又怎及战场上那样瞬息万变生死一瞬?想我堂堂樾国大将军,千军万马也应付得来,在棋盘上玩点儿小把戏,还能难得倒我么?我总要逼他来决胜负才好!

便细细将局势考量了一番,想出一记狠着来。

“怎么样,年轻人?”老人道,“你不是现在就要推盘认输吧?”

“笑话!”玉旒云道,“哪有三十来手就认输的?”她将棋子轻轻在瓷钵边上敲着:“老人家,要是我赢了,你当如何?”

老人哈哈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飘飘然了!你这小丫头,老头子今天要好好修理你。”

玉旒云道:“你也不要先说大话。要是我赢了,怎样?总要赌点什么吧?”

老人拈了拈胡须:“虽然老夫什么也不需要,不过跟你赌一赌也无妨。你要是赢了,只要是老头子我能做得到的事,你可以说一样,我一定给你办到。要是你输了……哈哈,这个不说也罢。我可以跟你下三百局,你只要赢一局,就算你赢了。”

“好!一言为定!”玉旒云落了子。

不好意思,他们两个居然还没有到西瑶……而且,我又把小石给放倒了……

越来越像是武侠小说了,前辈高人出现。不过放心,不会有人学到什么绝世武功的,我还没那么无聊。只是因为前一章已经说了“翦重华”,所以这一两章就要把这个悬念给解了,省得将来我忘记

>_<

我老实交代,我并不会下围棋,小学时某个暑假曾经和我爸下过一两次,连规矩是什么都忘记了,所以写到玉旒云和神秘老人下围棋,实在是很有挑战性——不懂围棋的朋友是不是也看不明白呢?汗!我没有金庸的本事,弄出什么珍笼来害人,就是黄眉僧和段延庆下棋那一章,也是我昨天恶补了《当湖十局》才明白的原来“四四”“三六”“九三”都是套路。

这里老人自己和自己下的那一局和他现在正在和玉旒云下的那一局,都不是我自己编造的,我没那水平,也恐怕会被真正的高手笑话。

老人自己和自己下的一局是“第三届丰田杯决赛第三局”由张栩九段对李世石九段,张执黑,李执白,张想以中盘一条近四十子的大龙决胜负,但是被李意外屠龙,在第188手推盘认输。小说里黑白子是颠倒的,因为现在执黑先行(有贴目),中国古代却是执白先行。

至于玉旒云和老人正在下的一盘,是“石佛”李昌镐(九段)执白,对当年还只是三段的李世石。依然是黑白颠倒的,因此玉旒云走的是李世石的棋。这场比赛的胜负,汗……下一章就知道。由于我是看的棋谱,所以也不好说究竟是哪一场比赛。之所以选择李世石的棋让玉旒云来走,是因为李世石是一个进攻型的棋手,少年轻狂,感觉如果玉旒云下棋,应该是这样的棋风。当然,玉旒云的技术应该很一般,不能跟当代韩国棋王比啊……

我很罗嗦吧……但是我提前更新了呢!

01/20/2008 typo correction

06/08/2009 typo correction 此外,因为之前修改了前40章,这次也顺便把后面连不上的改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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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嫁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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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妹
连载中窃书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