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非赶到医院的时候，太阳刚刚退出人们的视野，留下西边一大片火烧过的云彩，透着冷艳的腥红。他没有吃晚饭，一路跑过来，低血糖导致双手微微发麻。深呼吸两口，他走到边子兰的病房门口，颤抖地推开门。
病房里，机器不间断地发出响动，边子兰静静地躺着，氧气面罩上消失又出现的雾气让人心安。床边的椅子上还残留着一点温度，五分钟前，李叔反复确认他会马上赶到后才离开。陶非坐着，眼睛盯住边子兰，不断地想自己早上错过的那通电话。如果此刻，他没能看见边子兰躺在这里，会怎样呢？
脑子里只循环地质问自己这个问题，却本能地拒绝去思考答案，大概出于一种自我的防御，因为他知道，那个结果超出了可以承受的范围。
15岁认识边子兰，后来两人成为志趣相投的朋友，算起来竟然已有十年。他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他是陶非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盯着边子兰起伏的胸口，忽然想起许多次，他们坐在落地窗前看书。边子兰总是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犯困，窝在地毯上睡起来。初夏，窗户总是半开着，偶尔阵风来过，弄乱了他的头发，发丝粘在唇上，他无意识地摇头，却没有蹭掉。陶非伸手，想帮他整理妥帖，蝉鸣慵懒，叫得气氛暧昧，目光缠绕两番，竟唤起了存在于他们关系之外的**。
如果他死了，陶非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这件事。
输液瓶里的药一滴一滴漏下来，缓慢而规律，陶非放松了神经，因为饥饿，胃部隐隐抽痛，但完全没有食欲。不知道在探视时间结束之前，边子兰会不会醒来，他想，自己得找些事情来做，于是拿出所有的审讯材料，靠着椅背读了起来。
死者父亲的证词
我只有晓缘一个孩子。她妈妈去世早，生她的时候难产，落下了病根，没过两年就去世了。年轻的时候我工作很忙，开公司挣钱，什么都想给她最好的。晓缘自己也出息，在学校的时候成绩总是第一，后来大学读了工商管理，说毕业后要帮我的忙，让我好好享受生活。我女儿比我厉害，进公司之后很快就熟悉起来，把业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年轻人嘛，想法也更符合时代潮流，我就渐渐就退居二线了。
晓缘其实不喜欢外贸生意，她就是为了帮我。公司慢慢成熟起来，她和我商量，说想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我当然同意，也赞助了一部分资金。庄周这个品牌，完全是她自己做起来的。她是那种永远能让我感到骄傲的孩子。
晓缘性格是很开朗的，也大方，有好多朋友，经常在一起玩的，我还认得几个呢。我觉得这些朋友应该蛮真诚的，是她的同学，家境都相当，也不会说图她什么东西。要说缺点，可能偶尔有点任性吧。不过女孩子，娇生惯养的，多少都会这样的，至少在我眼里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毛病。举个例子啊……其实这几年她工作忙，回家少，我们没怎么相处，不过她小时候有两件事，印象挺深刻的。一次是看上了个限量款的玩具，那段时间公司生意不好，那个玩具还挺贵的，我不想给她买，她就坐在店里又哭又闹，还抱着我的腿打我，孩子耍脾气那种打，最后面子实在挂不住，还是付了钱，她立马就好了。还有一次学校开运动会，有点像现在学校开放日，家长都可以去，她开幕式有个节目，要我去看，不过公司有事，我没去成，她就发脾气，一个月处处针对我，说那种冷嘲热讽的话，不过后来忘了什么原因，又和之前一样了。长大之后就再没有这种事儿了。
我们家庭情况很简单，就我们父女俩。我的感情生活？我可没有什么感情生活，晓缘他妈去世之后，我一个人把她拉扯大，边工作边照顾她，没想再娶。后来年纪也大了，就不再这方面花心思了。当然了，有时候应酬，会参与一些场面上的事，但对于婚姻是没有想法的，毕竟公司做到如今这个规模，结婚就不光是感情的问题了。我和女儿感情好，想着以后把这些东西都留给她……
我一直住淮海路的老房子，晓缘自己有两处房产，新街是她结婚前住的地方，我给她买的，她大学毕业就自己去住了，孩子大了要有自己的空间，我挺理解的。还有西芦山的一栋公寓，这是她自己买的，我一开始都不知道，还是她买完告诉我的。她和朋友聚会时候去，平时应该很少去，毕竟离市区挺远的。世纪花园的别墅，是我送他们的新婚礼物。季北同没有出一分钱，我本来没打算在房产证上写他的名字，但是晓缘坚持，我也不好说什么过分的话。
如果问我，我当然是不看好这段婚姻的。从父亲的角度，我是看不上季北同这个人的。我知道他是国大的研究生，在晓缘公司做设计也有点小成就，长得不错，我想这也是晓缘这么喜欢他的原因吧。我劝过她，谈男朋友可以，我知道因为工作她经常跟那些娱乐圈的人打交道，有些老板包养小明星什么的，反正传得不太好听……但这我甚至都可以容忍，当然我不是说晓缘有这种行为，她是个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的姑娘，我不怎么担心她学坏，我是想说，只要稳定一点，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都可以。但结婚不行。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对自己的婚姻也是这个看法。
季北同是个穷学生不说，我也不是要求一定得门当户对，但他家庭实在不好。据我所知，他们家以前也是开公司的，后来他父亲在经济问题上犯了事儿，公司破产，自己逃到国外去了。他母亲后来好像因病去世了。我觉得在这种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性格上往往会有一些缺陷。还有年龄问题，晓缘比他大了7岁，一开始也是晓缘先追求他的，追了挺长时间。明摆着，他根本不喜欢晓缘，最后娶她还不是因为这些物质上的东西。
我虽然不喜欢季北同，但说实话，我一点也没针对过他。晓缘公司里的事我管不着，职位怎么安排，股份怎么分配，都是他们夫妻俩的事。单说我这边，房产证带他名字的事，晓缘说两句好话我就答应了，平时过年过节，和亲戚朋友们吃饭，多少都会让他露个脸，提点一下，他自己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这个阶层的人，饭局上一两句话能帮他多少忙……反正扪心自问，我们没亏待过他。
两个人结婚五年了，也没有孩子。这个我也挺不满意的，他季北同是不着急，可晓缘都快40岁了，年纪越大，生育时候身体越难调理，也许她妈给我留下阴影了，总觉得女人生孩子是个危险的事。我老了，想早点抱上孙子，晓缘跟我说过，她也挺想要个孩子的。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没成。现在再也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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