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谢惊蛰被绑回了长安。
她的手腕被绳子勒出了伤痕，有好几日，她滴水未进，不肯进食，来服侍她的下人无法，只好禀报了常晋安，常晋安走进马车，不由分说扣住她的肢体，撬开她的下巴，强硬的把米糊灌了进去。
她吃了又吐，吐了常晋安一身，他面色不改，她吐出多少，常晋安就逼她吃多少进去。
整个马车里都变得凌乱，狼狈不堪。
谢惊蛰眼泪都被逼出来，她生硬的从喉咙里滚出两个字。
“疯子。”
常晋安是疯子。
他把碗扔在一边，碎片溅了一地，说道：“谁要你见到了薛时雨。”
他眉眼深邃，现下泛起戾气，有些阴鸷，谢惊蛰抵着牙，突然觉得生疏，又意识到，从前从前再从前，都是假的。
“你留我在长安，我猜到你是因为谢家。”
她缩紧了双腿，手腕滚烫：“我从回来那一刻，你就在算计我了，你拿他们给我的礼物，激怒我，让我看见你受伤，对你心软，说你是哥哥，告诉我时雨还活着，不要我死，关着我，让母亲进宫，和我重归于好。”
“我与常狗成婚，你也算过了吧，士族被激怒，天下民心尽失，你起兵，一切水到渠成。”
谢惊蛰喘着气，轻轻发抖：“你做什么都好，我随你利用，可你怎么能囚禁时雨，你竟然……让他在那种地方苟活？”
她抬起眼看着常晋安，讥讽：“曾经忆，当年忆，如今还说不忆了，别再骗我了，哥哥，你活着不敢面对舞阳，死了还敢去见她吗？你见到她那张脸，经得起她的责问——”
“够了！住嘴！”
常晋安突然发怒。
谢惊蛰根本不惧怕他，她毫不退缩，冷冷的看过去。
“哥哥，我从前是真把你当成哥哥的。”
“哪怕我总是看不清你，也确实对你心软，你不忆了，可我记得，我记得母亲对我说那是哥哥，我记得小时候你替我牵马，记得我在药王谷受寒你给我带的汤婆子，我总是记得，所以我总是心软，所以到头来，我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哈……哈哈哈，你还和我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敢说你如今娶我，不是因为那句命格贵重不可言，不是那句娶谢氏惊蛰可得天下，还说什么天命在我？你现在还想反抗吗？你还记得你为什么反抗吗？！”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我该知道，你早就死了，我哥哥已经死了，常晋安早就死了！”
谢惊蛰几乎失控，她完全失去了仪态，铺天盖地的恨意从她眼底迸发，若化身实质，就要变成一只凶猛的野兽，撕裂常晋安。
常晋安面容发冷，隐着怒火，他看着谢惊蛰，又突然嗤笑。
“我不会让你死的，谢惊蛰。”
“你得给我活着，活着看我坐拥天下，你得替舞阳看着，好好看着我怎么践踏她护着的江山。”
谢惊蛰怒极反笑：“你每说一声舞阳，还能听见她在唤你吗？”
常晋安看着她的眼神像是下一秒就会掐断她的脖子。
他居高临下。
“我没想过她死。”
“我和她说了，让她嫁给我，我可保她性命，可是她不听啊，她从来不肯听我的话，现在你看，她死了，还不是死在我手上，她连死，都不肯听我的话。”
他面容突然又变得柔和，说。
“灵雎儿，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还记得舞阳了，舞阳很喜欢你，所以你得活着啊。”
人失去的感情，百孔千疮的心，需要寄托。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疯了，走向一个极端又一个极端，反复被折磨致死，不疯不活，人他娘的就是这种残忍自私又可怜可悲的存在。
谢惊蛰缩在黑暗中，她又哭又笑，眼流满面，直到眼泪都哭干，抬头看，看不到天明了，也看不到春天了。
“原来他们都死了。”
她捂面痛哭。
“那为何不来接我，为何不来接我回家——”
第十一年春末，灵帝迎娶谢氏女为后。
谢后居住在朝露宫，久病不出，鲜少露面，灵帝对其爱重，后宫不敢轻视。
第十二年春，常晋安扩充后宫，四妃九嫔，美人无数，后宫开始诞下孩子，有人给谢惊蛰抱来看过，常晋安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婴，常晋安唤她小五。
她当时没有说话，只冷笑一声。
第十三年春，后宫斗争杀人不见血，那个女婴病死了。
第十四年春，常晋安大修运河，民不聊生。
第十五年春，谢家正室夫人死了，听说临死前，她唤谢后的乳名，咽气后也没闭眼。
第十六年春，谢惊蛰病重。
同年，前朝太子薛时雨横空出世。
*
惊蛰，又下雨了。
薛时雨和常晋安的仗打了一年，谢惊蛰身子骨越来越差了。
她日渐嗜睡，清醒的时候很少，醒了之后也只是坐在窗户边上，看着天。
她很难再想起从前的事情，时间流逝，她记忆变得更差。
这一年来，薛时雨势如破竹，势力发展迅猛，谢惊蛰不知道原来他也会打仗，而且打得相当漂亮，常晋安节节败退，损失惨重，否则，如今溺在温柔乡的他也不会亲自上战场，去面对薛时雨。
谢惊蛰披着那件白狐狸毛的大氅，意识朦胧，轻笑：“又是春天了。”
她不太记得时间过了多久，只是每每听到春雷响，才知道又是一年。
所以当她看见薛时雨，眼睫抖动了一下。
眼前人身披染血盔甲，身形瘦长，容貌原本极盛，生生被肃杀之气镇下，见了她，又悄无声息，化成了春风。
谢惊蛰第一眼过去，就愣住了。
她看了好久好久，不敢眨眼，迟钝：“……时雨？”
谢惊蛰这一出声，那人才敢朝她走来，一步一步，走了十一年，又走了六年。
“灵雎儿。”
如今，已经是第十七年春。
她却以为在梦中，去摸他的脸，声音温柔：“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现下春寒，你冷不冷？”
薛时雨喉头发涩：“我不冷，长安暖和的很。”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木头，说：“我给你雕的凤凰，送迟了，你别生我气。”
谢惊蛰盯着他的脸看，又笑：“我早就不生你气了，你不来接我，又不哄我，我才和你生气，可是现在，你来接我啦。”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擦他脸上的血迹，喃喃：“常晋安呢？”
薛时雨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从马上摔了下来，死了，他……好像中了很深的毒。”
“中毒？”
谢惊蛰咀嚼着这两个字，眉头松开，笑起来：“他当然会中毒了，他可是日日和我用膳。”
薛时雨手指微微用力，觉得她手腕太纤细，怎么也抓不住。
她抬起头，摸他紧皱的眉，又亲了亲，说：“时雨，时雨，你别担心，我又不是第一次弑君杀帝了。”
谢惊蛰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看不够他眉眼，呢喃。
“时雨，时雨，我等了好久，等了好久你才来。”
薛时雨把她抱进怀里，道：“对不起。”
“你还装作不认识我，让我难过。”
“对不起。”
“我还没给你画丹青，你就把我的钱拿走了。”
“对不起。”
薛时雨反复说着这句话，他眼泪滴进她脖子里，激得她一颤，她伸手去摸，摸到他的眼泪，又说：“时雨，你别哭了，我不生气了，我看见你，什么气也没有了。”
她傻傻笑。
“你看，你不是来接我回家了吗？”
薛时雨失声痛哭。
13.
“嗯？”
似有所感，雨幕中，神女回首。
那只狐狸依旧用尾巴勾着，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问：“怎么了？”
神女注视良久，才转过头，口吻平淡。
“那个春天生的孩子死了啊。”
狐狸记性不太好，它想了一会，才道：“就是那个在庙里的孩子，她死了？”
神女执起伞。
“是两个。”
“两个春天的孩子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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