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珠从城南松自庄出来时已近亥时,城门即将关闭。宇文诺深情款款为她披上薄氅,“云珠,都怪诺思虑不周,有你相伴的辰光眨眼即逝,不知不觉间竟至这个时辰了。误了你回城便是诺的大罪过,不若乘我丞相府的马车回去?届时若城门已关,诺也有法子叫他们重新打开。”
穆云珠笑着摇摇头,“多谢二公子美意,只是我已得家中长辈允准,今夜歇在城南外的庄子里。沈瑞和表妹此时都已在等我,就不多叨扰二公子。”
宇文诺一怔,没料到她如此说。面色怅然若失,“云珠,你我之间……”
穆云珠垂首,深深福身,“二公子‘深情厚谊’,穆云珠必不相负。”
宇文诺大喜过望深深躬身还礼,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亲自扶了她上车。“更深露重,郡主路上小心。”
穆云珠深深望了他一眼,“二公子亦然。”
*
眼见穆云珠的车队愈行愈远,宇文诺仍迟迟不肯动身。小厮上前,“少爷,时辰不早了。不若尽快回程?”
宇文诺眸光深邃,折扇微收,“她今日不甚对劲。”
那小厮平素也是个机灵的,此时深知少爷心思,不由劝道,“云珠郡主是穆王爷的掌上明珠,在云南过得正经比皇城公主还要风光气派!有些架子也很正常么,倘若如寻常女子一般轻易允了终身,又岂能配得上少爷花了那许多心思?”
宇文诺轻叹一声,收了折扇上车。那小厮殷勤服侍着,“少爷不必气馁,她今日既允了‘必不相负’,以女儿家骄矜,此事便也八.九不离了。说不准下次便能……”
扇子咚地敲在那小厮头上,宇文诺气道,“你这蠢材懂什么!攻心之道,只在奇袭。你家少爷是情窦初开的蠢笨小子么!要花许多水磨工夫与她消磨?”
“兵家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击不中,往后只有越来越难!就说同样的伏低温柔手段,也只有开头的一两次震慑人,倘若做多了便一次不如一次,反倒教那小丫头瞧低了我。” 宇文诺目光阴鸷,修长的手指慢慢攥紧,“其实最好的机会便是初遇那天……”
“只可惜,半路杀出来个沈家的小丫头。”他咬牙恨道,目光阴狠,“坏了我的大事,她最好小心点。”
小厮见他目光不善,噤噤的不敢多言。
宇文诺独自闭目靠在车壁上。不由回忆起雅乐斋初遇那天,桩桩件件在脑海中浮现,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若是那虎扑出来的时候,他更悍勇潇洒一些便好了。
倘若当时他便拔剑刺杀了猛虎,而不是被小郡主刺伤,会不会不一样?
宇文诺呼吸渐渐粗沉,倘若有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他能一定表现得更好!
夜色渐浓,周围一片安静,只有马车两旁风声呼呼而过。渐渐的,空气中却多了一丝异样的味道。拉车的马儿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气味,纷纷躁动不安起来。
车夫们经验丰富,手心出汗,拼命催马儿快跑。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两旁茂密漆黑的树林里,忽然冒出几双贪婪嗜血的幽绿眼睛……
*
背道而驰的马车内。
翎羽不安地握住穆云珠冰凉的手,“郡主,您…究竟在担忧什么?”
穆云珠回头望了一眼,又重新闭目靠在车壁上,低语喃喃,“我此时竟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今夜一切平安。希望那药不过是徐浮编出来的子虚乌有的骗局。翎羽,我、我是不是很懦弱?”
翎羽眸光心疼极了,“那小姐有没有把药粉沾在二……沾在那个人身上?”
穆云珠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翎羽长舒一口气,“小姐半点都不懦弱!您勇敢极了。究竟是不是骗局,明天便知分晓。您看!”
此时马车接近定国侯府的城南别庄,约定的时辰已到,几簇焰火‘银星追霞’伴随着长长的尖啸声纷纷冲上云霄!砰然爆开散落,刹时间汇成漫天的碎玉流金,美不胜收。
穆云珠嘴角微微上扬,眼尖地发现一辆黑色的朴素马车从庄中驶出,迎面相逢。“稚儿,你怎么出来了?是来接我的吗?”
沈稚看见穆云珠也是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表姐今日辛苦了,不若早些安歇。我……我去接旁人。”
穆云珠登时好奇,“这么晚了,你哥能同意你独自出来?还如此轻车简行,连个多余的侍奉人都没有。”赶车人就是乔装的红袖,那辆小巧马车朴素得扔进脚行都找不出来,顶多是洁净些。
沈稚腼腆的笑笑,“嗯。哥允准了的。”
她哥当然管不了她。事实上她刚刚还把北海的“使用权”给要过来了。沈瑞当时一脸不情愿,“说好了是‘借’的呢。”
沈稚笑眯眯拿出个小小的玉算盘,“要不要我帮娘算一算,咱们家这些年账上少的那些银子都去哪儿啦?听说雅乐坊赌兽一晚上就有白银十二万两的流水呢……”被沈瑞一把堵住了嘴,满脸肉痛,“给!我给!回头就让人把北海的身契都给你送去,行了吧小祖宗?”
沈稚点了点头,“还是哥疼我,知道你妹妹无人可用。”
“你个小姑娘家,要个能跑外院儿的小厮做什么?”
沈稚漂亮的眼睛一瞪,沈瑞立即告饶,“行,我不问。不过咱们先说好了,下次再有往你哥脑袋上硬扣帽子的事儿,可得提前和我说一声。徐浮那件事,太危险了啊!不能有下回,还有啊,你派了什么人去弄那些野兽,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的,便是北海也没这本事!”
沈稚小脸一肃,“当然是信得着的人。”
“北海呢?给你小姐套个没标记的车去!我亲自去接人。”
沈瑞也是心大,摇摇头便自去睡了。有红袖和北海两个人看着,妹妹吃不了亏去。
*
穆云珠便没那么宽心了。沈稚好说歹说也没劝住,她直接打发了翎羽,也跟着挤进了这个比平素狭小许多的车里。
越走路越眼熟,穆云珠不由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渐渐的,已经能闻到风中的血腥味。
她脸色煞白,依靠在车厢里。沈稚瞧了她一眼,有心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更何况,她此时有更担心的人。
“还没看见吗?”她轻声问。
驾车的红袖掏出一个哨子,咬在口中吹了吹。一阵特殊的鸟鸣声在寂静夜里响起,声音传出去很远。
又很快寂静下来。
“不能再向前了。”红袖压低声音,“恐教人生疑。”
“再吹。”沈稚有点心焦,手心冒出汗来。
鸟鸣声再响。
一片寂静。
便在此时,从极远处传来相似的鸟鸣回应。沈稚心中狂跳,“去看看。”
红袖不待她下令,便已调转方向,马车悄声疾行。夜色如墨,拐下官道后路便越走越窄,渐渐的只能容一车通行。
两边半人高的野草被风吹得起伏不定。
忽然间不知为何,驾车的马儿倏然受惊,长嘶一声便扬起蹄子狂奔起来。沈稚紧张地掀开帘子,正瞧见窗外野草地里,一头毛色顺滑、通体乌黑的豹子与马车并驾齐驱。小少年肆意洒脱地骑在上面,嘴角扬着笑容。看见沈稚的一瞬间,眼眸晶亮闪光,“小姐!”
沈稚无奈极了,“别胡闹,快上来。”
阿蛮连惊带喜,双腿猛地一蹬人已灵巧的跃起,双手稳稳抓住车顶,顺势弯身从车窗外直接翻了进来。
身法俊秀得连穆云珠都忍不住喝了一声好。
阿蛮仿若没瞧见她。一双眼睛只能看见沈稚,规规矩矩伏身叩首,“阿蛮莽撞了,有没有吓到小姐?”他的声调奇异,咬字还有点发硬。异族腔调虽重些,但好歹能听清说什么了。
沈稚笑得温柔,熟稔地将人扶起来按着盘膝坐好,“无妨。”
又转头看向穆云珠,“小阿蛮性子顽皮些,方才估计只想和红袖姑姑开个玩笑,表姐没吓到吧?”
穆云珠僵硬的摇摇头。“这是……上次那个兽奴?老天,这才过去多久,他的中原话就能说这么好了?”
提起此事沈稚也很是骄傲,“是啊,我的阿蛮天生聪慧,学什么都极快。”
阿蛮接连被夸两次,有点害羞。不知所措地目光无处放,便在此时听见一声兽吼,原是那黑豹见人不见了,直奔马车而来。阿蛮伸出半个身子去与它打了个手势,野兽一般也用喉咙低呜几声,那黑豹便停了脚,独自跑走了。
阿蛮退回车内,笑出两颗小虎牙,“没事,它是我的老朋友了,识得回家的路。”
沈稚点点头,也不问他何时弄出来的这豹子,“事情办得可顺利?”
阿蛮连连点头,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记起那个新学的词,“兴…不辱命?”
沈稚噗嗤一声笑了,“是‘幸’。”
阿蛮看她笑弯了眉眼,眼睛亮亮的也跟着翘嘴角,“阿蛮谢小姐教导。呃,‘幸不辱命’,事情很顺利。”
沈稚点头,随手拈起一块肉松云纹卷丝糕,“赏你的。”
阿蛮金棕的眼眸一亮,伸手便来接。沈稚重重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手,洗了吗?”
阿蛮讪讪一笑,显然也想起来自己刚刚双手抓在野兽皮毛里被小姐看见的情形……他厚着脸皮把手背在身后,在黑色的夜行衣上蹭了蹭。
又恭恭敬敬地举到身前,等着接糕吃。
沈稚面色一黑。又在他掌心打了一下,“这便算洗过了?没规矩。”
阿蛮委屈巴巴,小小声辩解道,“路上没有河…”
沈稚忍不住笑了,那小少年此刻低着头,偷偷望着那块糕呢。
“饿了?”
可怜巴巴的点头。
“张口。”
两根白嫩的手指尖轻轻捻住了那块糕,在小少年几乎停滞的呼吸中,慢悠悠的喂进他僵直张开的嘴巴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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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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