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三年
再过几日就是端午,走在城里的石板路上,随处都能闻到粽叶的清香。
岭南已是初夏,天气酷热,蔡令仪身上的道袍前襟、后心湿了一片。在这也不讲究什么体统,随意将袍角掖进腰带,她手上用劲,三十斤糯米稳稳地扛在肩上。
扛着袋子刚离开米店,隔壁肉铺的小娘子跑过来:“蔡道长,那些东西都送到戍所了!”
“好,替我谢谢你爹娘。”打过招呼,蔡令仪扛着米袋,大步朝城外走去。
相貌姣好的女冠,独自扛着几十斤米走动,实在少见的很。最奇的是,好像很多人都认识她,主动与她打招呼。
路过郴州的客商在街边吃早饭,瞧见这幅奇景,道:“这样的相貌做女冠,难怪认得这么多人。”
没人接话,客商讪讪的,发现周围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早点摊子的老板扔下勺子,怒道:“你晓得那是谁!那是蔡道长,你嘴里放干净点!”
客商不敢回嘴,外乡人惹众怒出事,死了到阎王殿都说不清。
郴州城本是大城,可多年战乱,十室九空,城墙残破更是残破不堪,乍看之下与村镇无异。只有城里的青石板路能证明,这里曾经是“五府通衢”的繁华之地。
出城向西,蔡令仪要去的地方,是郴州城西郊的戍所。所谓戍所,就是流放罪人居住的地方。
进入郊外树林,日头就没那么毒了,蔡令仪行走在阴凉里,只觉暑热尽去。满打满算,她来到这边七年有余,还是没法适应湿热的气候。
少时在家读书,常见岭南瘴气让人害病,当时蔡令仪还腹诽,怎么会有人如此脆弱,换个地方就生病。现在轮到自家,才明白这里的厉害。
流放异乡,原本就会心中郁郁,加上气候湿热,北人的饮食、生活习惯与当地都不一样。
天时不对,地利没有,人和不提也罢,怎么会活得好。
戍所离郴州城并不远,几里路的脚程,蔡令仪扛着三十斤米,不到一个时辰,见到了戍所正门。
白日里这地方很安静,被流放的人也要干活,耕种、修城、打更等等劳役,他们都要做。这里男多女少,女眷一般不判流刑,但蔡家在这里的女眷很多,平素也很小心。
她们家情况特殊。
蔡家的罪名,是蔡令仪的长兄蔡墉罪在十恶,意图谋逆。
蔡家的判决,是蔡墉本人与妻子、儿女全部处死,家中其他人坐罪流放,徙岭南。
这份判决不合常理,然而自母亲去世,蔡令仪已经不再执着于思考“为什么”,那没有意义。
把眼前的日子过好,让家人好好活下去,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驼背老卒慢慢走来,带过一阵尘土,为蔡令仪打开了门。
蔡令仪瞧着老卒,关心道:“您老腿还疼?回头我再给您留几服药,记得敷上。”
老卒六十几岁了,一辈子跟着朝廷打仗,老了就留在了戍所。这地方平素没有外人来,生病了找大夫也不容易,他的腿一到雨季疼痛入骨,但没人给他治。
不成想来了蔡家人,眼前这位蔡道长的母亲就颇通医术,自她们来此,这戍所内外,包括老卒都是受益人。
老卒谢过蔡令仪,忽然问:“听说,道长这就要走了?”
蔡令仪一愣,笑道:“您都知道了。是啊,已经出孝,我也该扶灵归乡了。”
虽然蔡家被判流放,但蔡令仪不是犯人。家里出事以前,母亲弄到一张祠部司官发的度牒,让女儿拿着度牒,作为女冠在家修行。
三年前,面对母亲的棺椁,蔡令仪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当年的母亲或许嗅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但她无力拯救全家,只能为她最疼爱的小女儿做些打算。
母亲在这里去世,虽然按照她的遗愿火葬,但蔡令仪必须将母亲的骨灰带回原籍,入土为安。
这是她的责任。
按照与兄嫂们商量好的,她明天就会启程,只是没想到,这事居然连老卒都知道了。
“自从你们到这,咱们得了多少好处,大家怎么会忘了。”老卒摇头叹道,“……您快回去吧,回去就知道了。”
老卒看着蔡令仪的背影远去,说出去谁敢信,当年战功彪炳的东平侯死后,家人居然落到这个地步。
戍所里流放罪人的住处也像营房一样,只是更简陋,是扭扭歪歪的房子。不过七年了,怎么都能收拾出一个家。
小院子被全家拾掇地整整齐齐,墙壁加固过,房顶用稻草和泥重新补过。
三哥弄到了大漆,又将家具漆一遍。四哥还编了个草门,让这成为了戍所中唯一的“独门独院”。
蔡令仪扛着米走到门口,简直不认识这小院了,她原本只请肉铺老爹帮忙收拾些腊肉,又让小娘子帮忙买些蜜枣。可门内挂着的,除了腊肉、蜜枣,还有杨梅,陈皮,甚至还有晾干的茯苓、天麻等药材。
琳琅满目,叫她目不暇接,这是哪来的?
三嫂刘氏迎出门,指着那些东西道:“这边和城里那边送过来的,听说你要扶灵回乡,是大家的一点心意。”
蔡令仪眼睛一酸,努力把泪意咽下去,和三嫂一起放下米袋。
看着小姑,刘氏就要落泪,她抹了把眼睛,道:“你先同我进来,有东西要给你。”
说着将蔡令仪拉进屋子,从床下拿出包袱,里面是她给蔡令仪做的衣裳,细布里衣和粗布不显眼的道袍,还有一包银钱。
“衣裳我收下,钱我不要!”
蔡令仪将银钱推了回去,这都是兄嫂的血汗钱:“我在城里帮人誊写文书,也有积蓄。再说三哥偷着和客商买卖,这次归乡的钱都准备出来了。”
“拿着!”三嫂很固执,将这包银钱放在蔡令仪手上:“这是我家那边送来的钱,没有父亲,我娘家也不会做官。这钱花在母亲安葬上,方得其所。”
刘氏的娘家曾是蔡令仪父亲麾下爱将,虽是寒门但常受提携,后来侯府出事,姻亲家未受影响。
蔡令仪还在迟疑,三嫂又道:“这事你得听我的,咱们离开那边有年头了,听二娘来信说京中也不太平,皇帝与老臣们闹的很僵。这次扶灵归乡,到底能不能顺利让母亲安葬,我和你哥商量很久,都觉得不安心。都说穷家富路,你多带些银钱,万一那边不顺利,就赶紧回来。”
最终还是听了三嫂的话,因为那也是蔡令仪的隐忧,不过临别在即,她没有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晚些时候,三哥蔡埏收工回家,把帮忙做零活的孩子们都带了回来,全家在一起吃了晚饭。
蔡家流放的时候,孩子们都还年幼,最小的孩子生在岭南,他们早将京城中的生活忘记了。
孩子们肤色黝黑,身体也不算很瘦弱,但比不得长辈们小时候。看着桌上少见的丰盛菜肴,他们眼巴巴的咬指甲,不敢动筷子。
这眼神让蔡令仪心酸,她夹了小半碗炒蛋给最小的侄女,又盛了一碗鱼汤给侄子:“快吃!”
三个大人含笑,看着孩子们埋头苦吃,他们只是寥寥动了几筷子。
蔡埏一边啃干粮,一边叮嘱妹妹:“你四哥跟着修城的人开山凿石头,六郎跟着都督府的人追溃兵去了。等你回来,估摸他们才能回来。你经的事也多了,我还是那句话,万事小心。别的都是小事,你平安回来才是大事。”
蔡令仪默默点头,三嫂刘氏也道:“母亲若是还在,不会同意你走这一遭。”
“嫂嫂,咱们不是商量好了的,再说不止母亲,还有两位姨娘。”
小妹要送回去安葬的骨灰,不止有嫡母殷夫人的,也有蔡埏的生母陈姨娘,与另一位生了蔡家二娘的李姨娘,蔡二娘如今随丈夫还留在京城,每年都到处托人照拂他们,又让下人千里迢迢送信、送东西,才让他们的日子没有太难过。
话说到这,蔡埏也无话可讲,只能道:“都托付给你了。”到底按不住担忧之心,又道,“要是十三娘还在就好了。”那是个身手极好的人,有她相陪,蔡埏才能安心。
蔡令仪慢慢搅动碗里的鱼汤,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次日五更,天还没大亮,蔡令仪已经收拾好自己,将三尺长的铁棍系在背后。蔡埏与刘氏已经将三个陶罐用红布包好,严严实实的裹好放进背篓里。
他们夫妻抬着背篓,送蔡令仪出戍所,戍所里静悄悄的,为了不惊动人,蔡令仪打算早早离开。
走到门口,就见戍所大门前站了黑压压一片人,为首的是郴州县的县令。
县令的母亲曾被殷夫人医术所救,儿女又曾随殷夫人读书,听说蔡令仪要为母亲归乡安葬,他早早就来到了戍所门口。
站在他身后的人,理由也与他差不多,蔡令仪举目望去,母亲入殓时,为她哭灵的人都来了。
“以府上名望,这祭文原本轮不到我来写,今日觍颜,还请收下。”县令将一卷纸递了过来。
蔡令仪展开这篇祭文,大声将祭文念了出来,前面按照祭文范式,写夫人生于名门,自幼勤学,深得家传学问,长大后嫁给东平侯这样的名将。
谁知家中有子不肖,以至于家门败落,流放岭南。
后半部分才是主旨,县令写殷夫人“化愚蒙、医疾苦、扶弱恤贫,一州之地须眉汗颜。”
“诵诗书、明教化、养老抚孤,郴城内外感怀于心。”
“身陷囹圄,心存慈悲。”
兄嫂与在场的所有人泣不成声,蔡令仪却没有哭,她郑重的收起祭文,朝着县令深深一躬:“多谢您这篇祭文。”九泉之下,母亲知道有人记得她做过的事情,会高兴的。
县令派出两个差役送蔡令仪到河口乘船,刘氏泪眼朦胧的看着小姑远去的身影,忽然想起她嫁到东平侯府那年。
那时的蔡令仪只有六岁,还是粉雕玉琢、宛如观音座下龙女的侯府十娘子,穿着漂亮的衣裳,甜甜的喊“三嫂”。
二十年如江水东逝,当年的小女孩,鬓边居然也有白发了。
今年最后一天总算写出来了_(:з」∠)_,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我努力更新。
女主名字是,蔡墡,字令仪。
祠部司隶属礼部,主管给僧道尼发度牒的机构。
女主没原型,但有个类似的事例,唐朝的时候某大臣全家都被流放了,但出家做道士的女儿也跟着去,后来是她带着父母棺椁和晚辈回的家乡,又努力为父亲平反。我这手啊,当时就没把这事给记下来。
玉匣记就红楼梦里那书,现存最早的是明朝版本,但我查的说也说,最早宋朝就有了。因为传说是东晋人写的嘛,不过宋版没实物,只是传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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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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