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仁堂里,二娘蔡令伦来回踱步,急出一头的汗。她的丈夫章亮却悠然饮茶,还劝妻子坐下歇歇。
章亮是当代金石大家、江国公的侄子。因他父母早逝,从小被伯父养在膝下,视如己出,甚至将恩荫都给了他。如今章亮在国子监任职,品级还不算高,却很清贵。
“姐夫好。”
蔡令仪规规矩矩行礼,章亮还礼,蔡令仪直接贴在二姐身上:“二姐,这会你们不该进宫领宴吗?”
章亮一摊手:“你看,我就说来家里,我就得远远站着喽。”来了岳家,娘子就不是他的娘子了,是小妹妹的姐姐。
“还有心情说笑。”蔡令伦嗔了丈夫一句,又看着自己的小妹妹。她不想让小妹跟着担心,于是大事化小:“我们去的晚了,正撞见伯父,老人家说叫我们来府里向父亲问安,也代他问好。”
品级不高的官员,请假就可以不去领宴,反正他们不是主角。
但姐姐没说实话,内里已经颇有阅历的蔡令仪晓得二姐是好意,但她不能永远被视为小孩子。
蔡令仪靠着姐姐,闲聊似的说:“那正好,姐姐姐夫留下,咱们一起用饭。你们不知道,今天好大一场热闹呢!”
“你们在路上,没听见朱雀大街上那两声吗?”
如同天真少女,蔡令仪表现的很兴奋,事无巨细的告诉姐姐:“我和四哥在那正好赶上,还看见他们扔东西了,上面写着什么金、什么叶,什么的。”
“金刀已刻,长置叶城。金刀饰叶,为万日天子……”
姐妹俩看向章亮,说出这句话,章亮脸上血色尽褪。令伦一脸茫然,蔡令仪惊道:“姐夫怎么也知道?”
章亮跌坐在椅子里,自语道:“难怪伯父不让我们入宫……金刀逆案,朝廷又要血流成河了。”说罢,居然昏厥过去。
里仁堂里乱成一片。
·
房里有女人的哭声。
恍恍惚惚的蔡堣,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那时的他,和现在的十娘一样大。
那是建兴年间,高祖皇帝在位。
当时长兄已入仕,二哥在国子监读书,三哥正准备荫补三卫。
大姐、二妹、三妹,五郎、六郎和蔡堣自己,他们这些年少不知愁的小娘子、小郎君们只管每日读书,闲了就去逗着小妹妹玩耍,又或与年纪相仿的世交儿女们跑马游猎,会文宴饮。
春日踏青,夏日避暑,秋日到庄园上过中秋。临近冬日,府里开始筹备年终岁尾的宴会,又是连绵不断的热闹。
直到建兴六年,东平侯府的日子都是这样过的,那是蔡堣记忆中最悠闲自在的岁月。
然而,一夕间天翻地覆,有许多相熟的长辈、自幼结识的伙伴,忽然见不到了。
父母亲长噤若寒蝉,家中上下忐忑不安,小辈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说因为一句谶语,京中血流成河。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建兴六年,等待大周朝的不止逆案,还有疫病。
当时全家在城外庄园里躲避疫病,可二哥染病,三娘病重,蔡堣也病了。
那天下着大雨,五郎蔡城自告奋勇去寻大夫。最后大夫来了,蔡城却意外堕马。
二哥病逝,五弟堕马身亡,三妹夭折,只有蔡堣在这场大疫中死里逃生。
当时家中哭声不断,每日睁开眼,满目白色。就像现在,眼前的女人用白手帕哭的极伤心。
“姨娘?”蔡堣撑起身体,坐在他床边泪如走珠的,居然是他的生母孙姨娘。
孙姨娘看见儿子醒来,哭的更起劲了,一边哭一边抱怨:“什么好事都到不了你头上,送夫人她们进宫,这种体面事轮不到你。陪十娘出门,帮人挡灾你却跑不了!我苦命的…我命苦啊!你看三郎,陈姨娘多老实的人,有那么个机灵儿子,得了多少好处。你瞧瞧你!”
陈姨娘生了二哥、三哥,便是有好处,也是二哥去世后,夫人格外体恤她的。
“明明你是个郎君,我活的还不如阿李,她可就生了个二娘!”
李姨娘是母亲的书婢出身,现在还负责夫人书房的大小事务,你怎么和她比。
心里都明白的蔡堣,却死活抓不到机会反驳。他这位生母不聪明,小心思却不少,且嘴快。只要不顺她的意,她就会边絮叨,边哭的千回百转。
蔡堣的妻子去世后,姨娘居然说,要让“舅家表妹”给他做妾,正好帮他照看院子里的事。给蔡堣烦的犯口吃,结结巴巴和又她说不清,最后没法子,只好去求母亲殷夫人。
“她便是有些小心思,犯点小毛病,也没什么要紧。”
当时殷夫人安慰蔡堣道:“这事你不必管,她要是再提,你就说我早有决断。”又说蔡堣的婚事先不急,等他父亲得胜回朝,才好再为他择妻。
想到这,蔡堣忍不住反驳:“母亲让我照看妹妹,才是……”
“还有你的婚事。”
孙姨娘喋喋不休:“家中儿郎成婚,哪怕不如世子夫人的门第,可三郎媳妇的爹爹,也是你父亲麾下的有功老臣。结果轮到你,就给你找了个什么狗屁进士,致休回家,不过就是个土乡绅。你那个舅子,现在不还是白身一个。”
“可是陛下爱用,父亲也是……”
“什么亏都让你吃,幸亏四娘没孩子,你再成婚,一定要选个好岳家!就算夫人不给你好好选,我也要去求你阿爹。”
蔡堣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气的双手发抖,姨娘却还在翻她那些鸡零狗碎、自以为吃亏的旧账。
孙姨娘还要攀扯,蔡堣大喝一声:“别说了!”
“母亲信我,才会让我带着小妹出门。父亲为我择妻,也是为长远计。而且四娘哪里不好,人已经死了,姨娘还要羞辱她的家人!”
“要不是想着有我,母亲懒得与你计较,姨娘觉得,就你这幅做派,还能在府里安生过日子?”
孙姨娘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儿子从床上跳起来,半点不结巴的对自己大吼:“你知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天都要塌了,你还惦记这些零碎!”
“来人,给我、给我把姨娘送、送回她的院子!”
孙姨娘的脸像火烧猴屁股,她跳起来大吼大叫,说蔡堣嫌弃她云云。诸如此类的话,蔡堣从小听到大,已经听够了。
他也顾不上脸面,只想让这个姨娘赶紧离开。蔡堣板起脸的时候,他不是孙姨娘生出来的儿子,而是侯府的四公子,他的命令,这院子里的人要听。是以使女与院外的小厮合力,到底把孙姨娘弄走了。
上不能帮父母分忧,下不能治家严整,蔡堣靠在墙上,只觉自己这辈子毫无益处。
自怨自艾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府里管事脚下生烟跑到了蔡堣的院子,五体投地扑倒在他面前:“十娘请您到前面去,四郎,咱们侯府被围了!”
蔡堣腿一软,险些当场跪下。
·
赶到里仁堂的蔡堣,发现房内只有小妹一人,管事不是说二娘他们来了吗?
“别找了,我请二姐带着姐夫,回她出嫁前的院子休息去了,给你看病的大夫还没走,正好一事不烦二主。”
蔡令仪撑着脸,看上去非常头疼:“管事想出去采买,结果发现,不仅南曲坊被禁止出入,就连咱们府门口,都有骁骑卫在看守。”
“骁、骁,骁骑卫!不是鹰扬卫吗?”
蔡堣没有脸色惨白,也没有再变成木头,他只是扶着椅子,哆哆嗦嗦地坐下。仔细一听,他上牙碰下牙,正止不住的打冷战:“是、是咱们家,要把咱们家给,给,”
“不是,如果真要抄家,”蔡令仪假装没看到四哥更剧烈的颤抖,似不在意的继续道:“他们早就直接冲进来了。”这事蔡令仪有经验。
上辈子我到底都在干什么呢?怎么对今天这事一点印象都没有,难道是当时家里人觉得我太小,都瞒着我,假装无事发生?
蔡令仪对自己很愤怒,她知道这种愤怒很无力,甚至很无稽。
但她还是很愤怒。
她跳下木榻,站在这位四哥的面前,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图,直截了当问:“金刀逆案是什么?姐夫刚才说的,说完他就撅过去了。”
“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蔡堣用力揉着脸,尽力让自己放松,想骗过妹妹:“那、那不是你我能管的事,和咱们家也没关系。”
“没关系你为什么要发抖?四哥,你骗我可以,不要自欺欺人。你或许不记得,咱们回来的时候,大哥同什么景城侯夹枪带棒的吵架。走到承天门前,大哥的脸色极难看。我虽年幼,却也不蠢,如果和咱们家没关系,大哥不会那个样子。”
蔡令仪其实在诈自己老实的四哥,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有效就成。蔡堣果然也被她捏合在一起的“事实”吓住了,他正视起这个突然面色冷肃、刚硬倔强的妹妹,像不认识她似的。
十娘小的时候,人人都说她长得像父亲,但蔡堣现在才发现,她那双寒光四射的眼睛,其实很像母亲,好像随便一瞧,就能把人看透。
蔡堣有种感觉,他不说,十娘不会罢休。左右看看,里仁堂只有他兄妹二人,侍女丫鬟都在院里伺候。
“我、我当时和你一样大,也不全知道金刀逆案。”
蔡堣咽了口唾沫,尽力让自己说的顺畅些:“先帝建兴年间,京中有人自称是什么通天道,说是道家秘门,能祛病除灾,扶危解困。不知怎么地,那个谶言就流传起来,同时流传的不止谶言,还有人说,通天道的首领姓刘,这个刘某,他来,是为了扶保叶家天子。”
“你可能不知道,叶家就是,”
“我知道。”
蔡令仪脸色凝重起来,她终于意识到了谶言的分量:“前朝天子姓叶,叶梁的末代皇帝禅位给本朝高祖,也就是先帝。”怪不得,叫金叶之谶。
“可是,就算是什么道门,他们能轻易和前朝末帝搅合在一起吗?”
实际年龄快三十岁的蔡令仪觉得这事很扯,怎么想都觉得太荒谬了,历朝历代,哪家的末代皇帝不是被严防死守。
蔡堣用力点头,就是这个话,他接着说:“原本也是这样,我听二哥说过,当时国子监提到这件事,也觉得无非是道门邪路贻笑大方,古来谶语甚多,哪能当真呢。可是后、后来不一样了,不止衢国公—就是前朝末帝。很多前朝旧臣,亦在本朝为官。他们高官显爵,他们,与那个通天道搅合在一起。”
“建兴六年,京城有大疫,信通天道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声势愈大,终于上达天听。先帝派人驱赶捉拿,居然遇到抵抗。”蔡堣越说越流畅,将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了蔡令仪,“先帝大怒,兴大狱。”
“很多人,参与的、受牵连的,都死了。”
“那场大疫,二哥、五郎,三妹,他们也都死了。我却活了下来,”蔡堣崩溃了,他哭道:“只有我这个最没用的人活着。”
蔡令仪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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