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严裘生蹲在洞口,看着里头的盲眼姑娘,一时愣了神。那盲眼姑娘面容姣好,一双杏眼紧闭,她跌坐在陷阱里,双唇紧闭,她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箱子旁边挂着几个一掌大小的着黄衣的傀儡,许是知道自己落入陷阱中,她一时气恼,面颊微微鼓起,听到上方来人的询问,一时气闷,耻于作答。
看得严裘生好笑,他道:“姑娘,莫急莫气。我拉你上来吧。”他伸出剑鞘于那盲眼姑娘身前,顺带挥了挥,带出的些许气流让其更好辨清方向。
那姑娘不答,神色郁郁,严裘生不知等了多久,就见其一掌将剑鞘打开,他一时气急,道:“我好心想拉你上来,你不领情就算了,何故糟蹋我的好意?”
眼见其不答,仍旧是那副气闷模样,严裘生气也跟着下去,他心道:那姑娘眼睛看不见,我何必于她计较。再说了,我是男子,让让她又何妨?
于是严裘生再度开口,这语气软了不少,他道:“好了,这位姑娘,时候不早了,我们不生气了好不好?来,我拉你上来吧。我与你说,这荒郊野岭的,四周荒无人烟,你掉的应是山下猎户设置的陷阱,有的猎户布置陷阱不会每日去看,十几二十天才来的也不是没有。我们也是有缘,在下严裘生,四海为家之人,放心,姑娘,我不是什么坏人,我拉你上来保证不做什么。再说了,姑娘你不饿吗?你不饿我可饿了。”
说着,严裘生从怀里拿出一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炊饼,仔细用手感受一番,还能感受到那微乎其微的温意,这是严裘生今早从路过的村庄同那些村民买的,妥帖放在怀里,几次馋虫犯了也舍不得吃,如今时候不早了,这才拿出来。
一打开,香味扑鼻,严裘生看了看底下的姑娘,又看了看手里的炊饼,有些心疼有些不舍,他道:“姑娘,若你肯上来,这炊饼分你一半也不是不可以。”
“我要全部。”
“全部?”
严裘生先是想到:这姑娘竟然不是哑巴啊。随即又因为她的话一惊,刚想说些什么反驳,就听见远处一声野兽嚎叫出现,他顾不上什么,急声道:“好好,只要你肯上来,分你一半又有何妨?”说完,一手拿着炊饼,一手伸出剑鞘到那姑娘身前,剑鞘挥了挥,循着气流,那姑娘摸索着握住剑鞘,二人配合,很快那姑娘就被严裘声拉离开深坑。
顾不上相互多说,二人疾步离开,到了安全地方,严裘生这才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盲眼姑娘纵然跌落深坑依旧不显狼狈,此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容恬静,颇有些岁月静好,夕阳西下,严裘生听见她说,“我姓阴,阴偷月。”
“姓阴?倒是个少见的姓氏。”严裘生笑道。
最后,阴偷月也没有要走全部炊饼,二人就着斜下的日光,坐于天地席间,互相慢慢啃着这个香味有余口感不佳的炊饼。
也是很久之后,严裘生这才知道,那会阴偷月已经三日未食。
彼时春衫少年风华好,他仗着剑,救下了那个跌入猎人陷阱的姑娘。随后经年,他们二人游走于江湖中,谈起他们,说书人只道,仁义的少年游侠和背着木箱的温柔女侠救苦救难。
十一年前,他们来到阆紫村,阆紫,阆紫,不是浪子,而是狼子。这一村子的人,是如此“淳朴”啊,他们的眼睛,用浑浊来掩盖贪婪,他们的双手,不沾风、尘。彼时二人尚且不知,他们只当这里是再寻常不过的偏僻村落,再者,来的路上,他们便听说了,阆紫村人人淳朴,人人皆乐善好施,那些路过的客人回去后无一不对相熟人称赞阆紫村人的热情好客。
他们进了村子,那少年游侠穿着粗布麻衣,背上一柄豁口长剑隐于剑鞘中,他身边的女侠,杏眼紧闭,穿着倒是比旁边的游侠要好上不少,衣裳明显是从城中沈记铺子订做的。
李原渡看着二人,与他外表憨实不同,他可比村里人更加精明,一眼看出眼前二人往日那些所谓的过路游侠不同,他热切地招呼着二人,道:“两位客人,你们远道而来,上我家去吧,我和爹娘会好好招待你们。”
李原渡爹娘互相对视一眼,浑浊的眼里闪着精光,他们热情地招呼着,路过的村民也跟着附和道:“是啊,两位客人,一路上风餐露宿,可真是辛苦你们二位了。若你们不去原渡家,不如去我家?”
“多谢诸位,多谢诸位。”严裘生看了一眼阴偷月,见其没有反对后,这才开口,“不用麻烦。”
最后,严裘生二人跟着李原渡来到他家,一路上,李原渡兴致勃勃地向二人介绍阆紫村的由来。
原来这个村子之前不叫做阆紫村的,它叫李家村。村子里的人心善,每每会有心智懵懂的野羊跑到李家村,村子里的人不晓得这些野羊究竟是如何发现阆紫村的,可他们就这么来了。
初时,他们还会用好酒好菜来招待这些野羊们,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村子里的田地就这么少,家里的人就这么多,原本勉强糊口的生活,因为这些野羊便开始拮据起来,可那些野羊们非但不体谅,还会叼出一下珠子铜钱之类的,村子里的人一辈子没出过村子,他们哪里知道,这些珠子铜钱可以换来数不尽的馒头好菜。
于是,有一天,村子里的一人杀了这些野羊,他吃了这些野羊,一人开头,多人效仿,于是,野羊越来越少,有的还跑了出去,村子里的人去追了,他们拿着这些野羊给的珠子铜钱,到了他们不曾来过的城里。
哦,他们说,珠子可以换衣服,铜钱可以买包子。最后,那只野羊被杀了,他们分食他的血肉,将良好的成衣、热腾腾的饭食带回村子。
他们知道了,野羊可以带来钱,野羊可以带来肉。于是,那些野羊们,若是有钱财的就好生供着他们,若是无钱财的就杀了取肉。
他们说,公子你瞧瞧,他们对我们不做提防,他们那双眼,是不是就和野羔羊一样啊?
听到这,严裘生沉默了,他看了看阴偷月,见其面无异色,故而隐而不发。
严裘生没有去李原渡为他们各自准备的房间,他来到阴偷月的房间,看着其静静蹲坐摆弄箱中傀儡,笑意盈在嘴角,他看了会,然后道:“汪。阴偷月,你不能光摆弄你的傀儡不理我。”
阴偷月奇怪地问:“我怎么理你?”她又想起一路上的“古怪”,她问道:“严裘生,你是狗吗?为什么要狗叫?”
严裘生混不吝道:“是啊是啊,我就是狗。”说完,又“汪”了一声。
阴偷月没有笑,她停下动作,板起脸,想了片刻,还是不理解,最后道:“为什么啊?你不是人吗?”
严裘生用一种“你说呢”的眼神看着她,见其看不见自己眼神的含义,泄气道:“几日前,有个漂亮姑娘说,要是有人给她当狗,她就嫁给那个人。”
阴偷月一怔,忽地想到了几日前的话,耳朵热意弥漫,她不好意思道:“我这是说笑来着。谁会想不开给人当狗啊。”
“我会,我会。”严裘生笑着说,即使阴偷月看不见,他也高高举起手,道:“会是我啊,所以,阴偷月,我给你当狗,你多看我一眼好不好?”
阴偷月耳尖发烫,她含糊道:“再说,再说。”
此后几日,他们二人在阆紫村见到了不少村民,想着闲来无事,不如取那傀儡来唱戏一番,阴偷月这么想着,也跟着李原渡说了。
李原渡眼中闪过微光,他道:“没想到偷月姑娘还有这番技艺,我会喊来村里人的。说起来,村子里很久没有外面戏班的人来唱戏了。”
看着李原渡“崇拜”的神色,严裘生自豪道:“那是,也不怕你们笑话,阴偷月的傀儡戏世间难得一见,是世上顶顶好的戏法。”
阴偷月轻轻推了严裘生一把,羞涩朝李原渡解释道:“哪有他说的那么夸张,不过,这是我们阴家祖传的戏法,我是世上唯一的传人,如此表演世上也属实难得再见。”
李原渡道:“哈哈,那到时候就辛苦偷月姑娘了,我定会叫上村子里所有人前来一观。”
那日,戏台下,里里外外坐满了男女老少,他们新奇地看着那盲眼姑娘十指牵动间,一个个扮态不一的傀儡在小小一方戏台上演绎众生百态,底下观众也随之被牵引情绪,他们因这戏,或喜或悲。
最后,村长站出来,面皮褶皱上藏着的也不知是水还是泪,他声音沙哑道:“偷月姑娘,再为我们表演一次吧。”
一日复一日,他们说,偷月姑娘行行好,再为我们演一场罢。
看着一副倦容的阴偷月,严裘生心疼道:“我们走罢,他们就是些不知礼数的粗鄙之人,贪得无厌,没有分寸,阴偷月,你不用顾及他们。”
阴偷月摇头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严裘生,我心里有数。”
其实她也知晓那些人毫无分寸,但阴家只剩她一人了,若是她不演,世间再无人知晓阴家傀儡戏,何况,她也不光是单为他们表演,这几日,她已经教会了大部分人傀儡戏的入门,相信再过几年,阴家傀儡戏便得以传承下去。不光阆紫村,往后几十年,阴偷月想,若有人想学阴家傀儡戏,她便会倾囊相授,相信往后百余年,普天下,提起傀儡戏,或许能让世人想起山阴阴家。
似乎见严裘生还是不放心,阴偷月便道:“我木箱里有一个戏台,它不是普通的戏台……”
二人说话间,外面一人便将谈话内容听去了。李原渡兴奋地想:竟是如此……
那日,风和日丽,一场戏落,严裘生便被人喊了去,等他夜间回来,早已不见阴偷月影子。
说到这里,严裘生涕泪横流,他道:“若是当年我再强硬些,若是当年我没有跟着去,结局会不会好一些?”
故事的最后,盲眼女侠她的头颅被割下,头骨分成一百三十六块,融于傀儡爷爷中,余下被烧成会,骨灰被分成一百三十六份,被藏在香坛中。
至于严裘生,穿堂风过,衣袂翻飞,底下,无一块好肉。
阆紫村不再叫阆紫村,改为偷月村,村的人越来越贪婪,田地荒了,一月后靠着傀儡,泥屋变成青瓦房,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村里人赚得盆满钵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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