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不死……没用……”
“钉…就不会动……钉住就......我来。”女鬼好似沉浸在什么画面里,表情扭曲,伸手想去够那枚生锈的铁钉。
“烧...…就干净。”
汇禅静立好一会儿,才敢确信女鬼说的是她们杀死洛川的事。他从怔愣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念了阿弥陀佛。
南容将那枚钉子放到桌上,想起刚见面时,窥见洛川手腕上的恐怖的伤。
原来那是用生锈的粗钉生生打穿后,又被火烧留下的。
大概是认为洛川会带来灾祸厄命,要替天行道。他们没有干净利落的工具,只能取了屋子上钉木板的粗铁钉,用重物一锤一锤的敲打,砸的急,免不了还会砸偏一些……
女鬼终于感知到了仇人的气息,整颗头以要把脖子扭断的角度转了个弯,直勾勾的朝着汇禅的方向,两颗干涸发青的眼眶似要流下血来:“不想死,我们不死……是她…她死……”
女鬼的话一字一句敲在汇禅心上,逼得他不断回想当年屠杀全村人的罪孽。
汇禅偏头躲开目光,不愿再听,做主放晕了女鬼,刺耳的喊声骤然停下。
“……贫僧去屋外等。”
“好。”
屋里没什么好看,南容回想起洛川,隐隐感到不安。
齐渺用的捆仙绳只对神仙,和忌讳神仙的妖鬼起作用,既然洛川是祟,相当于被普通绳索绑住而已,怎么会动弹不得?如果她是故意老实被抓,那她的目的……咦?
感到异样,南容低头,收回没有完全踩下去的脚底,弯腰捡起了害丙一摔跤的罪魁祸首。
这东西他在洛川的“家”里和鬼夫妻家中也看到过,当时认为是农家的一种吃食,用发黑的棉线缠着。
这一枚被踩得有些扁,没有那么方正,里面包着的东西溢了出来,可以看出是发霉长毛的米,微微泛黄,像是被什么染成了淡黄色。
不知什么原因,他静立了很久很久,嘴巴一张一合,眼神恍惚,没发出声音,却做出了口型。
“桂花蜜糯……”
他思路不受控制的溯源,回到三百年前一个看起来平平淡淡的子夜。
他身为安泽国的皇太子时,说来也巧,名唤南容安,与本名相差无几,声名在外,家喻户晓。从小人缘很不错,与身边人就算不推心置腹,也至少都是点头之交。
可初到方净山时,母后因为一些担忧,偏要点了几十个小厮跟上,好将他起居照顾周全。于是山间所有人都跟他疏离,不愿跟皇亲贵族扯上关系。
南容安倒是不在乎,但他夜里总是睡不好,头疼的厉害,小厮们日日形影不离,实在叫人喘不过气。
某天夜里他下了狠心,做了身为太子从不会做的事——把自家那群跟屁虫一窝放倒,反正睡不着,决定趁着夜色大好,悠闲又安静的好好逛逛这方净山。
没曾想刚踏出自己的门,就撞见了一个人。
他的样貌隐在树荫里,明明应该是清晰可见的,此时在回忆里却怎么也看不清。
南容安像是认识他,很惊奇的问:“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人坐在已有几百年岁的老树上,一身仙气飘飘的袍子随寒冷夜风微微飘摆,嘴角叼着一根草茎,吊下一条腿,不显得吊儿郎当,反而很是肆意潇洒。
他把手里拎的小东西提了提,可能喝了点酒,说话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慵懒调调:“听那群徒儿说,山上来了位特别好看的太子殿下,来看看鲜。”
南容安满头问号,内心对好看这个形容报以怀疑,表面云淡风轻,颇有礼貌的洗耳恭听。
那人好像没看到他的嫌弃,隐约带着笑意继续说:“现在看到,才知不久前见过,不觉新鲜。不过徒儿们倒没骗我,确实好看。”
南容安很认真的告诉他:“你的各位徒儿们说我好看,并不是在夸我。”
有个话题议论是非罢了,平常该怎么冷落怎么冷落。
那人听南容安这般不委婉的编排自己徒弟,也不在意,他悄然间飞身过去,把手中的东西放到南容安手中:“说你好看,事实如此。那群崽子度量小,见不得殿下有人陪护事事周到。诺,见面礼,当给他们赔罪。”
“……看来我是太子这件事,让你也很失望。”
“怎么说?”
“不然你为何这样调戏。”
“……”
那人带的见面礼,是一根棉线捆着芭蕉叶包成的漂漂亮亮规规整整的小方团,拆开来看,里面包着的东西散发出一些甜腻的味道。
“桂花和大米?”南容安没见过这样的食物。
事实上,生活在皇宫里,见过的东西很多,见过的东西也很少。
“你做的?”
“不是。山下有个村里阿婆觉得我顺眼,送了一份。”说完,见南容安还保持稀奇模样,他又想了想,解释:“若没记错,应是用晒干的桂花、采了桂花蜜的蜂产的蜜、和泡了酒的糯米做成的。”
“哦,这个叫做什么?”
“没有名字。”
那人说:“农家人做吃食随意,有什么就变着花样做。他们村里的人爱做这个,家家户户放着点,却并未费心取名字。”
“原来如此。”南容安点点头,表示知晓,慢慢品尝。
没过一会儿,他又出声说,“那你觉得叫桂花蜜糯合适么,像蜂蜜一样甜的意思。”
那人听了,轻笑一声:“名字倒像皇室点心。”
南容的好奇心满足了大半,瞧着那一点都没排面的糯米团,恍然明了:“我猜,这其实是你准备用来做晚膳,而不是见面礼的吧。”
“你这么聪明,怎么还来山上当和尚。”那人揉揉眉心:“安心吃吧,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但轻易吃不着。”
“上山这事说来话长。”两人慢慢走着,南容安咬了一口蜜糯,觉得果然回味甘甜,细嚼慢咽吃下去,才问:“刚才你叫其他人徒弟,那你是这里的什么人?”
“从前承了人情,如今便替人教教徒弟。”语调毫无在意,像在介绍别人一样。
南容安质疑:“你应该没有多大年纪。”
“这代宗主找不到人,我呢,正好会一些皮毛,能糊弄糊弄崽子们。”那人止语停步,一脸戏谑,却不轻浮。
他饶有意味,接下来的话说的很慢:“容安啊,问别人之前,理应说一说自己。你告诉我,你是京城一个小少爷,可你没说你姓安泽国姓,南。”
被他道出名姓,南容安有些心虚。
他站住,直视前面面对自己的人,款款道来,老实解释:“虽说相见是缘,但以后大几率还是不见,你也没有同我结交的意思,所以觉得没有必要互报家门。”
“没想到还能这样遇见……何况,是你先入为主这样认为的,告诉你我叫容安,也没说姓容,顶多是规避重点,不算诓骗。你觉得呢?”
那人挑挑眉,对此说辞不予反驳,反倒说:“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南容安看他表情,这是今日要给个交代了。
他抿了抿嘴角,最终说:“你我既再见,天命如此,该当惜之。你已知道我是安泽国太子,我姓南,名容安。”
他决定看在桂花蜜糯的面子上,交这个朋友。随即又说:“那你呢,你当日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人被这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听笑了,正要张嘴,忽听得远方传来一声呼喊:“师尊!拂云师尊!”
是撞见了几个夜练的宗门弟子。
南容一连问道:“拂云?你的名字?找你的?”
对着那群年幼弟子,拂云面不改色的收回笑容,掰着南容肩膀转了个方向,说:“是。”
哪个是?名字是?还是找你是?
“你的徒弟们在叫你。”南容看着朝徒弟反方向走的拂云,问:“不过去吗?我没关系。”
拂云勾起唇角扬扬手,走的更快了:“不去,喧闹得很。你倒是比他们安静,来,带你吃晚饭。”
“我吃过了。”
南容安还在犹豫,又听拂云说:“吃完师尊带你去郊游,走不走?”
夜色漫长,这人好像丝毫没有身为师尊的自觉,荒山野岭的说什么郊游......单看身形相貌,说不准是个冒充师尊的顽劣弟子。
但当时的南容安只回头瞟了一眼无视自己的同门,捏着吃完的包桂花蜜糯的芭蕉叶,转身跟上了拂云。
“不要乱叫,我非你弟子。”
……
记忆转瞬即逝,手中平躺着那枚已经发霉的点心。
点心他见过,名字也是他取的。只是没想到当年的桂花蜜糯就来自这里,隐约记得那位叫拂云的人后来还带过几次给他,想来都是从日久村带去的。
宋辞靠在墙外,估计等了很久,手中把玩的草茎此时已经百无聊赖的叼在了嘴角。
看到南容出来,他松开咬住草茎的齿尖,任草茎随意落在地上,和泥土混为一谈,懒懒的垂下眸子问道:“走不走?”
南容一愣,看着这个懒散的人,从记忆中回神,说:“好。”
丙一丙二莫名其妙的问:“仙君,我们要去哪里啊?”
南容把刚才被打断的猜测说了出来:“日久村的鬼对洛川姑娘怀有怨恨。洛川先是伪装成人,请我帮忙除祟,希望借我之手,以诛杀众鬼的名义,让日久村消失。后来假冒不成,又故意伏诛。所以,我猜她接下来会有动作。”
一旁的汇禅已经冷静下来,望着远处,不知想些什么。
良久,他说:“贫僧怕她要杀了这里所有人。”
众人一阵沉默。
没想到洛川对日久村怀恨至此,一村人变成鬼了还不够,非得教他们灰飞烟灭。
南容想了想,问:“丙一,还记得追你的鬼往哪个方向去的吗?”
“记得啊,就是那边……”丙一指着宋辞走远的方向,摸了摸后脑勺:“那位大人怎么自己先走了,难道他早就知道?”
南容对宋辞的个中底细一概不知,只知道他养了个赖着自己不放的葫芦,不知不觉盯着他的背影出了神。
待丙一丙二走远一段距离时,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汇禅问他:“殿下,你怎么了?”
“没什么。”南容收回目光,摇摇头,“只是想起一个不认识的人。”
汇禅不多问,他此刻也心事重重:“贫僧有一事担忧……日久村诸位是贫僧以一身术法所害,对贫僧怀有天大的怨恨。所以贫僧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更不能使用法术。”
南容了然:“你是说,他们会形成尸渊?”
日久村众人是因为极大的怨念才死后成鬼,而这怨念就来自于洛川和手刃他们的汇禅长老。
如今洛川一人就让他们疯狂至此,如果再感知到汇禅的法力气息,他们会自发将心中苦恨放大数倍,一村人在一起,极易形成比鬼更难对付的尸渊,届时很不好处理。
南容想了想那后果,觉得非常头疼,他说:“也好,你便不出面吧。”
汇禅点点头,行了佛礼,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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