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唐泽

臣姓唐名泽,字子廷,今年二十有九。本为山野之辈,平生有幸得皇上垂爱,现任都督一职,内室贤妻为名门嫡女韩夫人,平日任劳任怨,靡室劳矣,膝下有三子,贱息皆勤奋好学可朔之才。臣贫室鄙陋,却无口腹之虑,再别无所求,唯愿江山太平。皇上临圣,卑职愚钝,难承圣恩,恐负高职,家慈与身旁挚友接连相逝,臣大恸,恳请皇上准许微臣致仕归乡。

归兮,归兮,归去来兮,叶落归根。

1

那年唐泽十二岁。

院口的桃树很高,对唐泽来说却轻轻松松,他手脚并用两三下便蹿到树顶,顺手摘下两个桃。

还不是桃子成熟的季节,口感有些酸涩,但唐泽不在乎,他用衣服细细擦拭着这两个桃子,像宝贝一样揣在怀里。

“唐泽!”桃树下传来稚嫩的叱喝声:“你又来偷我家的桃!”正大喊的是位穿鹅黄襦裙的小姑娘,乌发束成两髻,看上去娇蛮可爱。

“阿韶,阿韶。”唐泽忙从树上溜下来,将怀中的两个桃都递给她,讨好般说道:“这都是给你摘的,要是等七八月份早就被路人摘完了。”

少女不到十岁,佯装生气地跺脚:“这桃又酸又涩叫人怎么吃啊!我乃韩府嫡女,有什么是买不到的?我要告诉爹参去。”说罢便将桃随意一丢,大步向府内走去。

唐泽慌忙接住桃子,连忙跟在这位名叫韩韶少女身后进了韩府。

韩甫台格外讨厌这小子,一看他整日无事黏着自己女儿,气得胡子都快飞起来了,指着唐泽大骂:“谁准允你进来了?赶紧给我滚出韩府!”

唐泽早就习惯了,一撩下摆直直向韩甫台跪下,磕头道:“唐泽自知愧对韩小姐,只愿为韩小姐做牛做马以弥补自己的过错,绝无异心!”

韩甫台白眼都快翻上天了,身为长辈又不好对这样一个小孩发火,看他这般油盐不进的样子,无奈按住额头:“明知自己愧对韶儿……还不离她远点,省得让她见了你烦心。”

唐泽一本正经反驳道:“若我因此日日避着她,误会才会越来越大,我只是来坦白自己本心,对曾经的事道歉。”

在唐泽五岁前,爹娘与他居住在韩府旁一间不大的民居。

爹娘都非名门贵族,在这繁华的汴京城内艰苦维持自己的营生。因此唐泽自小无人管教,整日闲逛于城内,便在此间结识了韩家嫡子。

过往的记忆大都模糊,只记得当年的韩韶身着名贵服饰,除去读书时间便溜出来陪他爬树摘果,下河捞鱼,满城胡闹。

唐泽从小就很疯,往往是他拉东扯西,韩韶含笑认真倾听。

直到唐泽五岁那年。

立春之日正是韩韶生辰,汴京正下着大雪,天地间银装素裹,唐泽便拉着韩韶跑到无人的郊外堆雪人。

雪干净平整,没有行人与车辙的污染,天地安静纯粹,两人在雪间打滚,嬉戏,无人打扰。

雪遮蔽了世间的污浊纷扰,也遮掩了暗藏的危机。

两人一脚踩空,积雪塌陷,二人跌进一个巨大的坑中,这坑大约是曾作为陷阱捕兔,早已废弃,大雪掩盖了地上的痕迹,两位五岁的孩童就这么困在了两米深的大坑中。

唐泽拼力呼喊,奈何此处太偏根本无人经过,两人都是偷溜出来的,家中自然不知来何处寻。

这片纯白的世界在两人心中瞬间从乐园变成了坟茔。

雪仍在下,两人在寒风中发抖,眼睫都快结上了霜。

近两米高的坑对成年人不算什么,但对于他们来说却宛若天途般艰险,更何况四壁泥块已结上冰,光滑难攀,垂下的藤也在寒冬中枯槁,轻轻一扯便折断了。

韩韶轻轻皱眉,围着坑走了两圈,依然找不到任何能助两人逃脱之物。

不能哭,因为无人来救,眼泪也会冻上。

一个时辰过去,四周仍一片寂静,两个孩童都有些受不住了。寒风灌进两人的衣领,一点点带走温度。唐泽家贫买不起保暖的袄衣,双颊已经冻得苍白,失去了颜色。

韩韶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他身上,道:“阿泽,我把你背起来,你努力往上爬,抓着坑沿爬出去,立刻叫我爹来,明白吗?”

韩韶似乎永远都那样平静,哪怕二人身陷困境,死亡紧逼,她也不慌不忙,依旧冷静地思考。

唐泽连忙点头,爬上了韩韶的背。

韩韶个子比他矮些,努力地直起身子。唐泽披着大氅,奋力去够坑沿。

在韩韶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脱力摔倒时,终于看到唐泽手脚并用地爬出了这个大坑。

韩韶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坐在地上安心地休息。

韩韶没有唐泽力气大,四肢也不及他灵活,难以爬出坑。从郊区到城还有些距离,她耐力不行也跑不快.

再加上唐泽只是一草民,无人关心他们的生命。若韩韶回去定是一阵子亲朋好友的嘘寒问暖,恐怕很少有人争分夺秒去救那个仍在雪坑的孩童。

韩韶是名门韩府老爷韩甫台最喜爱的嫡子,无论是真情假意,为讨好韩氏定会有一群人争着寻她

唐泽狂奔在雪中,即便双脚感到麻木也不敢停歇。

奔跑,奔跑,她还在雪中等自己。

刚入城中,唐泽一眼便看见了正着急寻找自己的母亲。

“娘!我……”他忙招手,刚开口便看到母亲泪流满面苍白的面容,一时先呆住了。

王夫人抱住自己的儿子,唐泽明显能感受到母亲的肩微微颤抖。

“阿泽……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阿泽,你爹他……”

过世了。

王夫人揽着肩膀的手臂越来越紧。

唐泽大脑轰得一声,愣在原地

父亲唐严生在一家酒肆干活,汴京城内往往会遇到许多纨绔子弟酗酒。

“小二!”那衣着华贵的男子呦喝着,面色通红,显然已经喝醉:“再来三壶!”

“哎”唐严生低声应着。这些子弟他素来是惹不起的,只能低声下气服从。

这些富家子弟行事奢华铺张浪费,每次都格外张扬,有钱就是爷,往往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唐严生刚拿着酒出来,便瞧见为首的男子从外街抓来一女子开始调戏。

女子拼命挣扎反抗,这一阵骚动已然惊动了整间酒肆,唐严生忙上前两步冲男子鞠躬:“爷、爷,这样是不是风貌不大好?您看…”

女子誓死不从,本就惹得那男子心烦意乱,这小二又不知眼色凑上前教他行事,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一壶酒砸向唐严生,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滚一边去!”

沉重的酒壶砸在唐严生的头上,瞬间血花四溅,四周一片惊呼,男子身旁一名侍仆不忍,小声道:“少爷,您消消气,这小二看上去情况不妙啊,要不赶紧找个大夫?”

“不成!”贵公子一身酒气,“要是我哥知晓此事还不抽了我的皮。”他眯起小小的眼睛,阴森地盯着昏迷的唐严生,抓起另一个酒壶在他头上狠砸两下。

酒肆顿时惊呼哭喊一片,唐严生血肉横飞,半晌便没了气

侍从恶狠狠地喊道:“哭什么哭!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金氏二公子!皇上看了都要给几分薄面,谁敢去报官,我们金家先抄他满门!”说罢掏出几个金锭,不要钱似得洒出去。

酒肆内的喧闹声渐弱,所有人都在俯身拾地上的金锭。

等金二公子的酒醒了差不多,看着满屋血迹,面色阴沉:“唤人把尸体丢到野外,小心一点,别叫人发现了。”

低贱之人的命不是命。

在权势与金钱的冲刷下,金樽珍馐,满城尽是纸醉金迷的气息,像极了杯中陈酒表面漂浮的一层泡沫,轻易便遮掩住这世界只有底层能够感受到的阴暗污浊。

金二公子四处买关系,轻松压下了这件事。唐泽家贫,仅仅在门口挂了破衣服裁成的白袱。

母亲抹泪催促:“去把东西收拾了,我们马上就得走了。”

唐泽呆呆的,像失了魂一般,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死亡。

唐严生一识几个字,一直的梦想便是来汴京生活。他个子很高,却因常年吃不饱饭而显得干瘦。

唐泽对父亲最深的印象便是他的背影,瘦弱,却打起了半个家。

唐严生对他说:“泽儿,父亲带你来汴京,是不愿唐氏祖祖辈辈都落在山野中做人奴隶,你要好好读书、上太学,做朝中的寒门清官。

唐严生对他说:“泽儿,你好好读书,剩下的有爹在。

他爹死了,尸体被丢在无人知晓的野外,被茫茫大雪所掩埋。

唐泽捏着母亲的衣角大哭,随王夫人离开了汴京城,忘却了远处还有个孩童仍在坑中安静地等待自己。

离开汴京后,唐泽常常回想起自己动时的玩伴,懊恼,自责又害怕。

他还不知对方的姓名、年龄,只知道她是韩府的嫡子。

韩韶很聪明,总是安静地看着他,平静的双眸像一汪清潭,深不见底,什么都不说,又似乎什么都明白。

唐泽害怕坑中留下那小小的骸骨,以至于几年来一直噩梦萦绕不散。

在他十二岁时,唐泽与王夫人又回到了汴京。

唐泽顺着自己记忆中的路线,很快便到了韩府门口,他却退缩了,根本没有勇气去拜访。

他每天都偷偷躲在韩府门口的桃树上,日复一日,从早到晚,等待某个熟悉的身影。他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她没死。

有一天,他突然听到一阵躁动,一群同龄的孩子簇拥着一个小姑娘从大门口走出。

唐泽听到一个孩子说:“韶儿姐也太厉害了,太学这次历考又是第一。”中间的小姑娘骄傲地仰起头,笑道:“本小姐可是韩府的嫡女,爹爹最疼爱的就是我了,不过是区区历考,轻轻松松。”

四周一片赞叹羡慕,唐泽双目一震,韩府的嫡女!

就是她!她没死!

韩韶变了许多,样貌已经看不出曾经的影子,若说五年前的韩韶是冬里的暖阳,那如今就是烈夏的骄阳。

唐泽听那小孩唤她“韶儿”,暗暗记住了她的名字。

他一下子从树上跃下,几步跑到韩韶面前,脸颊因激动而显得红扑扑的:“韶儿!你、你还记得我吗?我来找你道歉了!”

少女有些诧异,随即横眉怒斥:“哪里来的臭小子,你谁啊?”

唐泽有些着急,忙拉住韩韶的手道:“我们从小一块玩呢,你不记得了吗?上次我忘了你,害你受了苦,对不起!对不起!”

唐泽看着面前的姑娘一脸费解,不知如何是好。

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小时候的玩伴罢了,她是名门大小姐,自己所做所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早就遗忘了。

唐泽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喜是韩韶已经对他的过错遗忘,悲是她一并遗忘了自己。

0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他的暗卫

窃玉

小船三年又三年

天才双宝的恶毒小姨

秋燥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归去来兮
连载中司寒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