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完画室,明漾站在巨大的梨木桌前磨墨。桌子大,她人小,沈归舟看着眼角隐约有了笑意。明明还是个小姑娘,却偏偏处处压人一头,什么都会,还什么都做的极好,太容易让人羡慕了。
明漾磨墨时已经想好了要画的主题,她来时走走看看的胡同巷子像走马灯一样,清晰的在脑海里回放。
提笔着墨,落笔勾勒,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不带半点犹豫。牧从清看她这架势,便笑着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坐在一边安静的等着。
沈归舟则就站在她旁边,看她一点一点还原来时的路。
清脆满墙的爬山虎,红墙绿瓦的四合院儿,朱漆明亮的木质大门,以及不算宽的往尽头延伸的胡同巷子。
像是一张张记忆里的拼图,明漾落笔时,沈归舟脑海里似乎也刚走完一程。
即使他不是内行人,但看这副画,他也知道,她画技不错,甚至要比她目前学的油画好很多。
牧从清看她落笔后,便站起身走了过来。看到她的画后,眼里有一瞬间的惊讶。仔细看了半响,没点评,而是问:“丫头,会写毛笔字吧。”
明漾从进门到现在,脸上第一次露出类似羞赧的表情:“我毛笔字写的差,有些拿不出手。”
牧从清从旁边拿过一张新的宣纸铺上:“没关系,写写看。”
明漾也不再推辞,提笔写了四个字:发财暴富。
沈归舟看到,牧从清脸上有类似无语的表情露出。压在嗓子里的闷笑没敢溢出。
牧从清也是真的没想到,小姑娘看着也不像是缺钱的,怎么随时都会露出贪财的本性,艺术界的那点清高,倒是半分没有。
不过这字,却是真不错。
横竖撇捺,自成风骨。潇洒盈余,颇有颜真柳骨的影子。若说缺点,就是略失了力道,离书法通常所要求的力透纸背,笔势豪纵有些差距。
但牧从清却觉得,只要字漂亮,赏心悦目就行。入木三分固然是一种能耐,但能自成风格,才是本事。
他看向她:“小丫头,字不错。”
明漾摸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您过奖了。”
她没好意思提,她是家里人书法最丑的一个,所以平常,从不在外面写字。
“看你国画和书法,应该是有童子功。多大就开始学了?”
“不记得了,好像从有记忆来,就被我母亲和外公抱在怀里教画画了。再大一点,我母亲觉得应该学百家之长,便送我去了兴趣班。”
“书画世家啊。”牧从清感叹,又看了沈归舟一眼:“高攀了。”
沈归舟没回应,只是看着明漾的眼底,有隐约的自豪和得意。
牧从清看的头疼,这还不是他的人呢,也不知道他在得意个什么劲儿。
明漾将画又往牧从清身前推了推:“老爷子,帮我看看画,指点我一下吧。”
牧从清也不推辞,俯身细细看画。
他年岁已高,眼睛已不如年轻时清明,即使俯身细看,遇到笔锋走势的细节,也有些模糊。他拿过一旁的放大镜,反复看了几遍,眉宇间浮现一点疑惑和惊讶。
“这爬山虎叶大枝粗,笔势纵横。且你应该是用毛笔蘸过水,笔中水量大,所以画中胡同巷子里上方翠蓝的天泼墨效果明显,爬山虎枝叶的末端也更浓郁一些。枯笔飞白处又生墨趣味强烈,这种手法是湖州竹派的特色。”
牧从清说完,顿了一下,当今文坛里还会这种画法的老家伙已然不多,而能传承下去……他看向明漾:“丫头,你先前说,从小便被你母亲和外公抱着教学,你外公名讳,方便说么。”
明漾摸摸鼻子,跟他打商量:“老爷子先说好,这是你主动问我的,不是我先提起的。回头你若是觉得我丢了外公的脸,也不能取笑我。”
牧从清眼里染上笑着:“你这副画,气韵生动,象形皆俱。五代梁荆浩《笔法记》里提过,夫画有六要:一曰气,二曰韵,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笔,六曰墨。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韵者,隐迹立形,备仪不俗;思者,删拨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彩自然,似非因笔。
你年纪轻轻,却以六者全俱。即使是我,也挑不出大毛病。既如此,又怎会给你外公丢脸呢。”
明漾叹气摊手:“外公天赋之高,绘画技巧之淫,是我前所未见的。压力自然也是有的。”
她说这话时脸上笑意盈盈,哪里有压力,分明是乐得其中。对着牧从清期待的目光,她继续道:“我外公是林轼。”
“林轼?人称当代苏轼的林轼?”
明漾点头。
“难怪了,难怪了”。牧从清摇头失笑,“我说看你的字画为什么有股熟悉之感,书画同源,你外公当年以书画两者闻明于世,堪称一绝,无人能拭其锋芒。你有压力,不愿再外提他的名字,也实属正常。就连我们这些半入黄土的人都不想提他的名字,以往只要有他的存在,他就能生生压我们一头,如同与日月争辉的萤火,不足为提。”
“老爷子您过奖了。”明漾笑着接话,神色轻松调皮,“这话要是被我外公听到,怕是能多喝两杯酒。而且是我执意求沈归舟带我来,除了真心倾佩您的画,也是因为外公之前提起过您多次。他说您画山水画自成一派,跳脱世俗框架。对我们这种刚入行的人来说,若能被指点一二,裨益无穷。”
牧从清摸着花白的胡子笑:“能听他夸一句,还真的不容易。”
——
明漾和沈归舟离开牧从清家里时,已经将近六点,两人拒绝了牧从清留下吃饭的提议。临走时,牧从清送两人到门口,拍了拍沈归舟的肩膀:“不顺便过去看看么。”
沈归舟看向对面绿瓦红墙的院子,笑了笑,斯文优雅里那抹被掩藏的痞气冒了点头:“吃饭的点儿,我现在过去,多让人倒胃口。”
明漾看了眼对面,又看了眼沈归舟,安静的没有多问。
跟牧从清道别后,两人散漫的往外走,不过比起刚来时的闲庭信步,现在就要沉默很多。
明漾侧头看了他几次,嘴边的话欲言又止。走到半路时,沈归舟忽然转头看她,眼里笑意满满:“一直偷看我,关心我啊。”
明漾看着他明亮的眼睛,违心的话没说,只应了声:“嗯。”
沈归舟似乎没想到她会应的这么快,眼里的笑意停了一瞬,接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看着她一头柔顺的长发变得乱糟糟的,看着她瞪起圆圆的猫猫眼,可爱的像炸毛的猫后,眼底的笑意才真实起来。
他语气轻松,似乎说这种事儿已经影响不到他:“其实也不是什么提不得的事儿。就是我跟我爸的关系十分恶劣,我爸出轨还娶了小三,小三生了个儿子被我逼的只能呆在国外回不来而已。”
他的语气太过轻松,以至于明漾一开始没往心里去。直到他说完,她才有了点震惊,开始消化他话里的意思。
沈归舟见她沉默,还想开句玩笑,便见她抬头看他,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怜悯和同情反而是满满的光:“你做的没错,而且你当时应该也不大吧,能做到把他们的孩子逼出国,是真的很厉害。爱情没有先来后到,但人应该有礼义廉耻。是他们先越过了道德底线扔掉了人性良知,他们就应该承担相应的后果。”
沈归舟心里像是被人扔了桶柠檬汁,酸酸涩涩的,却又从中流出滚滚岩浆。灼热的眼睛都有些雾气,忍着喉间的低哑,他看着她笑着问:“说认真的?”
明漾点头,清明的目光里是坚定:“如果我是你,我可能都不会让小三的孩子出生。这么一比较,你简直太善良了。”
沈归舟笑了起来:“那我还找人在美国揍了他一顿呢!”
“就一顿么?应该一周一次的。”
“你说的对,回头我跟他们说一下。”
“这也是治标不治本。”
“那你有什么好建议?”
“应该通揍一顿奸夫淫/妇,不能让他们过的这么开心。”
“那我明天就去找人。”
“记得打狠点啊。”
“好的。”
两人的对话随着走远,渐渐消失在胡同巷子里。像是随风飘散,也一起卷走了那些不好的回忆。
沈归舟不太喜欢来这条巷子,从8岁那年搬出这里后,他几乎很少回来过。可这回,他转头望向身后,本来觉得阴暗漆黑的天空似乎明亮起来,胡同巷子好像也变的宽敞洁净,他对这里的抗拒似乎在一瞬间消散。
他再也不是回忆里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如今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他也不需要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是错的,因为有人说过,他已经很善良了,他做的没有错。
错的是那对出轨的夫妻,而他们所有承受的不过是他们应得的因果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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