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阴雨绵绵。
“柳郎中欠我们千两银子,如今他死了,父债子偿,他膝下只有你这一个女儿,限你今日内还钱,不还我们便将你卖入青楼!”
雨势愈演愈烈,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天地似陷入一片浩劫,冰冷的雨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落入荒草丛中,落在坟旁遭人恶意撕毁的油纸伞间。
柳若璃咳嗽一声,勉强抬起眼皮望向前方众人,身体几近摇摇欲坠,尖锐的指甲刺入手心渗出血迹,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来者起码有数十人,皆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手持一根木棍,随意地垂在地上,随着他们的摆动,与地面不断摩擦。
“若是你凑不出钱,便拿柳家的祖传医经抵债。将你卖入青楼还是乖乖送上医经,孰轻孰重,你应当知晓。”
雷声滚滚而来,柳若璃偏过头来,凌乱的头发早已被雨水打湿,遮住她一只眼睛,只听她声音冷冽道:“绝无可能。”
众人闻言,纷纷怒上心头,将她团团包围,拿起绳索势要将其捆住。
谁料方才还一动不动的素衣少女卷起衣袖,露出光滑的手臂,只见瓷白的肌肤上竟布满吓人的红疹。
“你们若想死,来抓我便是,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到头来染上瘟疫,还要来怪罪我。”她虽身体虚弱,声音却铿锵有力。
“是瘟疫!”
此话一出,人群中顺时爆发出尖锐的惊叫。
“她染上了瘟疫,快跑啊!”
众人不顾被大雨淋成落汤鸡,亦要弃伞而去,慌忙用双手捂住鼻子,原本气势汹汹的一群人瞬间变成一盘散沙。
转眼间,诺大的树林中只剩下她一人。
柳若璃望向不远处的黑影,眼神倏地暗了下来,“这出好戏,你可看够了?”
树后缓缓走出一位青衣少年,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身侧有随从撑伞,在踩到地上污水之际,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方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厌恶。
他不顾随从劝阻,执意打开另一把伞,穿过一片泥泞,径直朝柳若璃走来,将伞倾斜向她,完全挡住雨水的袭击。
“我身染疫疾,你不怕吗?”
“不怕。”他握住柳若璃的手腕,卷起她的衣袖,温热的指腹在手臂上轻轻摩挲。
再抬起时大拇指已染上些许红色,而她手臂上的红疹亦暗淡几分,“取茜草汁液涂抹手臂,虽能将皮肤染红,但若操作不当易引起皮肤瘙痒。”
“若璃,你骗不过我。”
“不愧是云溪镇远近闻名的萧郎中,可你莫忘了你这一身医术是谁传授于你的。”柳若璃冷嘲暗讽,猛地一甩手,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开来。
“伯父教导我自不敢忘,你现如今孤身一人又居无定所,我岂能坐视不管,若璃随我走吧。”
柳若璃望向他淋湿的肩膀,摇头苦笑:“走,走去哪?如今萧府还容得下我吗?”
“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萧府怎会容不下你?”
她向后一退,彻底离开他的伞下,任由雨水无情洗涤,坚决道:“从今日开始,我不再是你的未婚妻。”
“萧隽尘,我要退婚。”
他握着伞柄的指骨泛白,青筋霎时突起,“你说什么?”
“萧隽尘,我在仁心堂虽不曾管过事,但我不是傻子。我爹前脚刚重病去世,云溪镇后脚便传出仁心堂药材造假,一夕之间仁心堂声名狼藉,而你坐收渔翁之利,低价收购仁心堂,还美曰其名是为我好。”
“就连方才那些人,亦是你找来恐吓我的。今日是我爹头七,你怎会这般没良心。”
“从始至终,你想要的不过是我柳家的祖传医经。”
柳若璃眼尾泛红,一滴泪在眼里打转却始终不曾掉落。而她对面的青衣少年却沉默不语,脸色青白。
她掏出放在里衣的同心结,往日视若珍宝,小心翼翼靠在心口的同心结被她狠心扯断,随手扔到地上。
曾经鲜红的颜色浸泡在满是污垢的泥水中,好似她的爱意,一去不复返。
“同心结断,缘分已散,自此桥归桥路归路,我们两不相欠。”
话音刚落,萧隽尘手中的伞倏地跌落,随风飘走。随从见状连忙跑来,遮挡落在他身上的大雨。
他垂眸,“你现在情绪过于激动,退婚一事我只当是你的气话。”
“我承认,我想要柳家的祖传医经,可我亦是真地爱你。我是你的未婚夫,仁心堂在谁手中不重要,你不曾学过医术,医经于你而言并无用处。”
柳若璃冷笑:“呵,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自以为是。”
“我爹死了,可我还在,仁心堂我亦迟早会要回来,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萧隽尘步步紧逼,“若璃,随我走吧。”
她利落拔下头上珠簪,抵在脆弱的脖颈之上,“你若再敢靠前一步,我便当众自戕。”
“我若死了,你就永远不知医经所在之处。”
他硬生生停下脚步,无奈叹气:“我这就走,你莫要做傻事,待你回心转意,便来寻我吧。”
雨势渐渐变小,柳若璃跪在坟边,对着墓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埋头痛哭。
她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将颤抖的身躯蜷缩在一起,合上双眼回忆往昔。
一月前,柳若璃仍是养在温室中的闺阁女子,拥有德高望重的父亲、温尔儒雅的未婚夫、情同手足的朋友。
亲情、爱情、友谊,她本来全都拥有。原先,欢声笑语,习以为常;后来,共聚一堂,已成奢望。
一场不知源头的瘟疫毁掉了一切,一传十,十传百,人人恐慌。最糟糕的是,患病之人无一列外,没有一人活下来。
病患拖家带口前来向父亲求助,作为云溪镇最受人景仰的郎中,即使他们没钱支付诊金,父亲亦会慷慨相助。
可向来妙手回春的父亲却整日满面愁容,柳若璃亲眼瞧着他的乌发一点点变白。
她知晓,父亲亦无能为力。
望着越来越多人惨死,她头一次生出无力感,痛恨自己从前为何不跟着父亲学习医术。
患者的惨叫在她耳边环绕,横死惨状在她脑中记忆犹新,学医的念想愈发坚定,还未等她说出口,云溪镇却突遭变故。
原先的县令被上级以看管不利为由降职调任,新来的县令以雷霆手段镇压瘟疫,将患病之人集中在一起,不日将要放火处决众人。
而她的父亲,亦在其中。
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奉令去为县令调理身体,只因咳嗽了一声,便被县令与患者一同关押。
她跑到县令门口,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汩汩鲜血自额头流出,在地上溅满触目惊心的血花,只为苦苦哀求他网开一面。
柳若璃从白日跪到夜晚,身旁从零星几人到成百上千,百姓无声的抗议依旧无法改变这荒唐的决定。
远处硝烟弥漫,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无论妇孺老幼,只要有疑似症状,皆在那场大火之中,烧得灰飞烟灭。
焰火肆虐,漫天哀嚎,最终只余零星火花。
柳若璃,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以消除瘟疫为由燃起的熊熊烈火,牺牲了她的父亲,牺牲了无数黎民百姓,却唯独不能阻止瘟疫蔓延。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瘟疫仍在以极快的速度席卷各地,似在嘲笑他们的无能为力。闺中密友接二连三离开她的身边,现如今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竟只剩萧隽尘一人。
她早已一无所有,曾经温馨的回忆最终变成刺向她胸口的刀,虽不是一刀致命却隐隐作痛,绝望之余甚至想过一死了之。
可心中却有团无名火生起,告诉她要活下去,她要继承柳家衣钵,苦学医道消除瘟疫。
柳若璃抱着墓碑,喃喃自语:“爹,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不会令你失望的。”
周围温度骤降,刮起阵阵阴风,树林里枝叶哗哗作响,犹如婴儿般的哭啼。
“啧。”
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之下,竟凭空响起一道声音。
柳若璃猛地抬头,握紧手中珠簪,警惕不安地四处张望。
“何人在此?”
她试探地向前走出一步,只听“嘎吱”一声,她转身望去身后空无一物,低头一看原是自己不慎踩到树枝。
她暗暗松了口气,只当是自己听错。却在此时又响起一阵轻笑,随着阴冷的风灌入她的耳中,令人不寒而栗。
黑夜之中好似有一双眼睛在观察她,柳若璃浑身不自觉发抖,胳膊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莫不是萧隽尘在装神弄鬼吓唬她,可这不是他的一贯作风,难不成此处……
有鬼!
她突然想起幼时从大人口中听到的传闻,在郊外有美艳女鬼专吸好色男子阳气。待女鬼吸完阳气,男子便会力竭而亡,化成一片枯骨。
这不仅仅是她的童年噩梦,即使现在回想起亦会瑟瑟发抖。她不敢再细想下去,亦不敢轻举妄动。
一道闪电却在此时划破夜空,闪烁的光芒映照出一张模糊的人脸。
“啊——!”
柳若璃闭上双眼拔腿就跑,慌不择路间撞上坚硬且寒冷的物件。她捂住发红的额头,睁眼一看竟是个高大的黑衣男子。
他身姿修长挺拔,一袭黑袍随风而动,幽深的眼眸中透着冰冷的寒意,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细看之下,肤色冷白,不似常人,尽管被柳若璃狠狠撞到胸口,面色仍毫无情绪起伏,宛若一座巍然不动的冰山。
在与他目光相撞的瞬间,柳若璃感觉心头没由来地发怵,忍不住往后退缩一大步,勉强维持住面上假笑:“公子,真是抱歉。”
半夜三更,深山野林中莫名有美男现身,她也不想随意将眼前男子与鬼怪联想在一起,可他面容毫无血色,行事又乖张诡异,看着着实不像个好人,实在不能怪她多想。
她越想越怕,后脑勺的头皮阵阵发麻,不敢多呆片刻,立马转头就走,起初还会掩饰性地小步慢行,直至后方不停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哒哒哒——”
脚步声由轻变重,越来越近,随风挟裹而来,仿佛有人贴着她的耳朵窃窃私语。她的身体早已寒意沁骨,双腿发软无力硬是咬牙向前飞奔。
忽而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她屏住呼吸僵硬地望去,血肉淋漓的手上没有一块好肉,依稀可见森森白骨,更令人惊恐的是除了手以外,不见身体其他部位。
她吓得想要尖叫,却发现脖子不知何时被紧紧掐住,黑暗中冒出无数只手抓在她身上,将她死死按压在地上,不得动弹半分。
而原本应在她后方的男子,此刻竟站在前方静静地看着她,好似在欣赏她濒死的模样。
他的脸上缓缓绽开一抹笑,眼眸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似披着人皮的恶鬼,妄想以和善的面目欺骗无辜的凡人。
神出鬼没的身影,迷惑众生的容颜,无疑是恶鬼来临。
“呜——”
柳若璃发出垂死挣扎的闷哼声,双手被牢牢箍住,攥紧的珠簪跌落在地。
“好吵!”那男鬼皱了皱眉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藏在衣袍下的手指轻轻一动,禁锢在她脖子上的手瞬间湮灭,“我可以救你。”
他尾音上扬,字字凝冰碎雪:“不过,你得付出一点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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