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苏醒在一个陌生的山林,周遭黑得骇人,她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地,亦不知该去往何处……
唯一记得的,便是自己的名字——柳烟归。听起来倒是个轻佻的名字,她不禁自嘲地想,莫非之前是在妓院打工的?
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值钱的东西,一袭布衣,一只长命锁以及一个破旧的帷帽。
她拿起那帷帽,看了又看,除了破还是破,实在没有带走它的必要。
于是那顶帽子被丢弃在了幽深山林里。
烟归借着头顶月光,慢慢地走着,不明来路,亦不知前路。
有时候没注意便一脚踩空,跌进坚硬地上,扑一身灰。
实在是疼,可是没人来搀她一把,烟归只能拍尽灰尘慢慢地起身,继续孤独地行路。
不知走了多久,从黑夜走到了白天,又从白天走到了黑夜,她终于到了有人烟之地。
是一个热闹的小镇。
然而热闹不属于她。
烟归人生地不熟,加上囊中不名一文,每一步都极为艰难。
第一天就被两个馒头骗去了青楼,这下可一语成谶,真是在妓院打工了。
老鸨见了烟归,啧啧称奇,将那些花枝招展的衣裙都套在了她身上,什么华丽的精致的珠钗宝石样样不落,一一都配给了烟归。
她看了又看,满意至极。这么多繁复的身外之物堆砌,丝毫掩盖不了烟归的美丽,倒衬得这些俗物愈发华贵。
烟归骇极,她记忆虽一片空白,对于这些常识性的东西却很清楚,譬如铜钱,譬如青楼。
老鸨很是看好她,想要将烟归培养成头牌。
每日不落的琴舞练习,烟归惊诧于自己的学习能力,就好似这些东西她生来便会。
不过三五日便已是绝然出众,无人能出其右。
在烟归正思忖着如何脱身之时,青楼里的人在某个夜里都死了。
她不知缘由,也无暇去考虑缘由,这是绝好的离开机会。
趁着月黑风高,她离开了这个小镇。
不知走了多久,到了另一个繁华之都。看着像是治安有序,许不会再发生坑蒙拐骗的事了。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对于一无所有之人,美貌也许会招致无尽麻烦。她这一次机警地戴了面纱。
在行路途中烟归发现自己竟能识得许多药草,仔细一思索,脑海中涌现出系统的药理知识。
原来,她的老本行竟是医师。
烟归下定决心到了新住处要好好治病救人。
天不遂人愿,她第一次问诊便出了大岔子。
那老翁出身贫苦,没钱去有名诊所,便退而求其次来了烟归开的新药馆。
这药馆还是她拿着从青楼赚的钱建立的,费了好些功夫,看着虽新却十分气派。
老翁拿了烟归开的药回家后,第二日暴毙而亡。衙门的人遣仵作剖尸,追根溯源找到了烟归。
她便以庸医治死人的名义被押入死牢,秋日问斩。
伊始她并不明白自己的药有什么问题,任刑讯逼供也不画押,日复一日地喊冤。
令烟归真正恍然的是,与她同在一囚房的人,无端死去了。
一个,两个,三个……
原来有问题的不是药,而是她……
而青楼的那些人,也是因她而死。
烟归纵然不想承认自己身负厄运,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自己害死了那些无辜之人。
罪孽深重,一死并不足以谢罪。
难道柳烟归真是个不详的妖物吗?
行刑日,日头高照。
底下围满了人,大抵对狱中之事有所耳闻,义愤填膺地叫嚣着诛妖女,灭灾星……
他们眼尾猩红,眼中满是愤怒、厌恶。
烟归颓然垂下头,欣然接受自己的死亡。
刽子手手起刀落,然而那刀钝而重,并不能一刀了结了她的性命。
混合着浊酒的腥气,从后颈上劈下,冰冷刀刃触及肌肤时是火辣辣的疼,转而是绵长的疼痛。
第一下劈轻了,头没有被砍掉,于是烟归又等来了第二刀。
粗糙刀刃凿入皮肉,她的筋脉被寸寸割开,炸开滋啦滋啦的声响,血水喷涌而出,飞溅入她眼中,将眼前一切模糊掉。
鲜血汩汩而流,流了满地,比最浓的胭脂还要红,比最盛的日头还要灼热。
烟归疼得浑身都在颤动,喉咙间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血液慢慢从身体里流出,她的身子一点点凉了下来。
她本以为死亡是一瞬间的事。可是为什么,这么疼,这么疼……
终于——啪的一声,人头落地。
她没有死,她还有意识……
疼痛缓慢而持续。
行刑之地为闹市,她的尸首横在刑台之上。
无人为她收尸。
台下人来人往,有时能听见几句唾骂,有时听见几句叹息,甚至还有几声哭泣……
烟归愕然,谁在哭?是在为她而哭吗?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她在世间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谁会为她悲伤呢?
这是六月,酷暑难耐。
在街上走上半个时辰便已是大汗淋漓,遑论在正当头的太阳底下晒了一整日。
烟归身体和脑袋分离,身体在源源不断地流着鲜血,似乎要将体内所有的鲜血流尽。而脑袋朝地倒下,脸嵌进滚烫地里,呼吸不畅,鼻息间全是厚重腥臭的血水。
她疼得麻木,似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了。
日落西山,月上柳梢。
烟归估摸着街上不会再有人了,便摸索着爬起了身,瞎着眼满地找头。
终于摸到了一个湿漉漉的东西,触手一片黏腻,她仔细检查了一下,还好,鼻子眼睛嘴巴耳朵都还在,不至于是个残疾人。
她强忍着疼痛,将那颗头嵌入了自己的身体里。
扶着头,颤颤巍巍离开了此间。
到了城外,烟归走到河边,俯身洗了一把脸,望见水中的自己。
鬓发散乱,衣衫不洁,面色苍白得如同鬼魅。而脖间赫然是一道崎岖扭曲的血痕。
可她不是鬼,也不是人,更不是妖,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烟归借着粼粼水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头,一会儿觉得向右歪了,一会儿又觉得往左歪了。
她很想找个人替她看看,到底怎么才能完美地契合……
正在暗自愁苦时,耳边传来一道尖锐的咒骂声,“柳烟归,你这个灾星,你这个瘟神,我好心收留了你,你竟然害死了我们!”
是老鸨的声音!
烟归骇得登时跌坐在地,慌张地四望。
她看不见老鸨,却能感觉到就在自己身前。
喉间发出微弱的辩解,“不是,不是……”
“你想狡辩什么?不是你害死的我们吗?”
烟归无法为自己辩白,颤抖着身子站起来,步步后退,直到抵到一棵大树,退无可退,“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
“柳大夫,我那么相信你,你怎么忍心啊……我的两个孩子还未成家,我的妻子还在等着我啊……”
是那位被她治死的老翁,声音凄厉,简直要撕裂了烟归。
她抱着头,面容狰狞,紧紧地闭着双眼,不敢抬头,“我……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杀人偿命,血债血偿!你该死的,你该死的,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还不死!”
“你这个贪生怕死之徒,吸了我们的气运才活这么久吧。你这个妖孽,你这个瘟神……”
好似有无数双手抓住了她的双脚,锋利指甲深深插入肌肤,要将她拉入地底。与此同时,又有数十双手来扒拉她的双手。
四面八方皆是鬼魂,要将她彻底撕裂开来。
思绪纷纷扰扰,烟归不敢细想,也完全静不下心来细想。愧疚、恐惧扼住她脆弱的咽喉,要带她入地狱。
正是这时,一道金光洒下,那些喧嚣全都消失了。
烟归在一片潋滟金光中,看见了一位仙风道骨的白衣道人。
她眨了眨眼睛,确认不是在做梦。
神灵降世了,来拯救她了。
有那么一刻,烟归以为自己终于得救。未曾想进入了另一个深渊。
那四十年唯一的收获便是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身上的厄运不会将人害死,至于他们的倒霉程度,就不是烟归能控制的了。
“烟归,烟归,你在想什么?”阿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风动银铃,飒飒作响,叮咚清脆。
烟归收回思绪,望向眼前人,百感交集。
是救赎,还是另一个深渊……
她愿意赌一赌。
这里是女主今生部分的回忆,第二卷是专门讲述女主这一千多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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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飞雪白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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