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桂枝香1

大庆68年,京都上京,季秋初朔,桂香盈城。

“贤弟,快下来,我好像听到巡检司的声音了!”

“梅兄,马……马上,再等一下。”

“贤弟,不是我不等你,是巡检司不等你,不好!”

“好不容易才把石头挪过来,不能功亏一篑。”

“哎!游远!他们……”

“梅兄,别催,看完了我们撒腿就跑。”

“往哪儿跑啊?”

“当然是往犄角旮旯里……”趴在青瓦墙头上正向院子里张望的少年话没说完,浑身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转过头来。

面前黑压压地围着一队士兵,约莫有十四五人。领头的身着银甲,方脸阔耳,看着甚是威严,一双虎目不怒自威,令人不敢直视。再转眼一看,刚刚还在着急催促他的好友已经臊眉搭眼地被同样不苟言笑的士兵拎在手里。

少年见事已至此,深吸一口气,转身紧紧地扒住墙上青瓦,大有死也要看一眼的架势。

“给我把他拉下来!”领头大喝道。随即就有两个小兵上前,抓住少年踩在石头上细瘦小腿,往前一撩,待其向后仰倒时再往后脖领一抓,转瞬之间,少年就被拎在了手里,臊眉搭眼地任人宰割了。

永乐坊白玉街巡检亭中。

“姓名。”

“游远。”

“籍贯。”

“汾州铜县人。”

“年岁几何?”

“十八。”

“来上京做什么?”

“已中贡举,悉备殿试。”

“在上京怎么过活?”

“在白马坊观音桥边卖糕饼点心。”少年抬起眼皮补充了一句,“大人,您不是以前问过了吗?”

那方脸阔耳的领头将桌子一拍:“问什么说什么!”

少年一缩脖子,诺诺道:“是。”

“左边那个是你什么人?”

少年看了一眼身边满脸无奈的好友道:“是草民在上京结交的好友梅士高,李巡领,他和这事没一点关系,是我求他来帮我望风的。”

“少废话!今天去游府后院干什么?”

少年低着头不说话了。领头又是一拍桌子,喝道:“说!”

少年一缩脖子,嗫嚅道:“看看。”

李巡领接着问:“看什么?”

少年深深低着头不应声,彷佛打定主意不回答了。

李巡领见状放下了手中的笔,叹了口气:“游远,上月巡检时就屡次发现你在游府后院鬼鬼祟祟,经过多次审问敲打,竟还不悔改,本月才第一天就又逮到了你!”

说罢摇摇头,站起身走到游远身边苦口婆心道:“好歹你是个读书人,也该讲点体面。既然已经中了贡举,何不安心准备殿试,待到进士及第再去风光提亲?像如今这样猥琐窥视,莫说是名门闺秀游小姐,就是寻常女子也看不上你,何苦来的?”

游远闻言只是深深埋着头,彷佛羞愧万分。

李巡领沉吟了一会儿又厉声道:“虽说临街窥视不致刑罚,但像你这样屡教不改的也要严惩!若是再让我在游府抓着你,少不了你一顿板子。大庆律第四十三条‘受笞刑者不可应试’,若是因为此事你参加不了殿试,浪费了十数年的寒窗苦读,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明白了吗?”

游远赶紧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应是。

李巡领见状也不再说什么,疲惫地招手让小兵将二人领出巡检亭,又吩咐一队小兵:“去将游府周围的石头、木桩等物撤干净了!明日有贵人进京,加强巡视,千万不能出纰漏!”

二人刚被小兵推出了巡检亭,游远就赶忙低头作揖:“梅兄,今日是我连累你了。”

梅士高不当回事儿地摆摆手:“无妨,无妨,不影响殿试就无妨。咱们都是汾州来的,得互相扶持不是?”

游远感激地又作一揖:“梅兄心胸宽广,小弟铭记在心。”

梅士高拂了拂袖子豪爽一笑,仪态不像个书生倒像个侠客,他大笑道:“好说,好说。梅某才疏学浅,这次怕是要黯然还乡,游贤弟学富五车,殿试定然榜上有名,到时可要多多照拂为兄啊。”

游远连连摆手,两人寒暄了几句后,梅士高突然问道:“对了,贤弟,你今日可看到了?”

游远黯然道:“连个衣角也没看到。”

梅士高也是叹气:“游大人官居三品,每日想登门拜见的学子游士如过江之鲫,哪轮得到我等穷酸书生。想着从后院偷瞧一眼,又被巡检司当作偷窥游府女眷游小姐的登徒子。游贤弟,你想要见一面亲生父亲可真是难呐。”

游远连忙打断:“还未确定就是父亲,只是……只是想看一眼罢了。梅兄,之前小弟是为了请你帮忙才将原委告诉你,请切莫将此事声张出去。”

梅士高道:“据你说你父亲世居上京,在朝做官,符合年龄又姓游的可不就只有游冠云游大人了吗?我看你十有**就是他的儿子。不过你放心,你暂不想相认,为兄一定不会先多嘴。”

游远想反驳两句又觉得说来话长,只得向梅士高连连道谢。梅士高因为游远的事耽误了一上午,着急赶去打下手的猪肉铺,就和游远告别了。

游远也快步朝观音桥的住处走去,准备下午开门卖糕饼。他和梅士高这类出身贫寒的上京学子,在上京准备殿试的日子里,除了刻苦温书,还得靠一门手艺挣些盘缠养活自己。

梅士高祖上是杀猪的,白日就去上京有名的猪肉铺分肉宰骨打打下手。游远跟着母亲学会了一些制作糕饼的手艺,来到上京后,在观音桥边支个窗门小摊聊以维生。

游远打小没见过父亲,跟着母亲长大,自幼聪颖好学,十四岁过县试,十六岁过省试,是铜县远近闻名的有为后生。

县里人每次从游远家的糕饼铺买了糕饼后,都要向游远娘贺上一句:“素娘诶,过几年游远当了进士老爷,你就要做老夫人享福咯,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乡里乡亲啊!”

素娘是个哑巴,说不出答谢的话,只能笑眯眯地往那人的竹筐里多放几枚茶果。

可是素娘终究是没能享到清福。

游远十六岁那年的冬天,素娘打游远记事起就孱弱的身子终于倒下了,一病不起。游远把十里八村的大夫都请遍了,大夫只是摇头,说是病势凶猛又积劳成疾,无药可医,让早点准备后事。

素娘走的那一晚,一改连日来的萎靡,格外荣光焕发,清癯的脸上都有了些许红晕,让人能看出几分她年轻时的秀丽。她招来游远坐到床边,用手按住他胸口挂着的吊坠,定定地望着他。

游远彷佛感受到了什么,勉强笑道:“娘,孩儿明白。孩儿一定考中进士,光耀门楣,再找到父亲,认祖归宗。”

话音未落,素娘因病痛而疲惫的眼睛就笑出了两弯月牙儿,她轻轻地点点头,脸上满是欣慰。

游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哽咽道:“等找到父亲,孩儿就接您和父亲团聚。娘,您相信孩儿,娘,您一定要好起来,孩儿还没好好孝敬您呢,娘!”

素娘慈爱地看着哭成泪人的游远,轻轻握住他的手,像是安抚一个无助的婴儿。游远感受着手里微弱的力道,紧紧回握,彷佛要留住母亲最后的生命。

可素娘终究是走了,在春天到临之前。游远将她安葬在屋后她最爱的桂花树下面,守孝期满后,打点了家里的财物,关了开了十几年的糕饼铺,就收拾了行囊,带着所有的哀恸、思念与希冀,赶赴上京。

边回忆着旧事,游远边回到了住处。他落脚的地方是上京最大的酒楼——明春楼建在观音桥边的酒库,一个月前,朝廷下发了“官酒令”,规定民间不能私自酿酒贩酒,只能从朝廷新设的官酒库购买成品酒再转售,因此这酒库就空置了下来,刚好被进京的游远租下来。上京物价颇贵,租住两月,几乎花光了游远身上所有的银子。

说是酒库,其实只是一间五米见方的小屋子,游远将以前装酒的货架拆拆补补,勉强装订出了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桌子。拿竹竿撑开窗户门,下方搭出一张木案,充作一个临街的糕饼小铺面。游远白日就坐在窗内,一边温书一边照看着糕饼生意,到了暮色四合,就放下竹竿,收起木案,凑到桌边油灯下通宵读书。

遇见梅士高的那一天游远又熬了一个通宵,乘着天还未大亮,摆上蒸好的糕饼,边打哈欠边在窗边拿起了《孟子》,摇头晃脑地念道:“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突然一个声音笑道:“穷酸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也敢妄称‘虽千万人,吾往矣’吗?”

游远感觉到来人的嘲讽,抬眼一看,大吃一惊,只见那人三十左右的年纪,身材健壮,袒露着胸前,露出古铜健美的肌肉,面容英俊威武,凝神不笑的时候看着很是有些威严,让人惧怕。更吓人的是那人一身粗布衣服上、脸上、手上溅满了血点,活像个从地狱爬上来的阎罗。

许是那人等待回答的神情太认真,游远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惊悸,认真地答道:“自反而缩,于义无悖,心中有浩然正气,纵立于百万军前,自岿然不惧。”

那人嘴角一翘哂笑道:“浩然之气能保命么,能杀人么?”

游远道:“胸中自有百万兵,若是不敌,舍生取义而已。”

那人抚掌哈哈大笑道:“好个嘴巴上的将军。”

游远刚要发怒,那人却连连摆手,正色道:“你这人忒正经,大清早的杀猪累了,跟你打趣几句,你就真要恼了。在下梅士高,汾州古桐庄人,来上京参加殿试,现在张记猪肉铺打下手,这位兄弟,若有得罪,莫怪莫怪。”

游远心中气恼这人轻浮古怪,但也不能再发难,只得拱手道:“在下游远,也是汾州人,原是同乡。”

梅士高一听是同乡,亲热地叙起了同乡之谊,之后也时常过来买些糕饼,和游远闲谈几句。游远终究也还是个少年人,也就放下芥蒂和梅士高结交起来。就这样二人间逐渐熟悉,在人生地不熟的上京也算关系亲近。

想到此时梅士高也该到了猪肉铺了,游远着手将糕饼蒸上。一阵凉爽的秋风穿堂而过,将他凉地打了个颤,不知道哪里卷来的细小桂花星点地落在木案上,晕染一桌怡人清香。店外,竹杆撑起的“游氏糕饼”旌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旌旗下那株虬根盘结的枯梅颤颤地舒展着枝桠,旁边观音桥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游远看着窗外的深秋景色,转身取过一张麻纸,持笔凝思,挥笔写就,只见其上词牌名曰“桂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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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枝香
连载中小兔张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