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巷里面的环境比外面还要糟糕。
刚下过雨,巷子里没什么人走动。雨水斑驳了墙面,晕开了乱糟糟的粉笔涂鸦,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积水浑浊。墙角都是潮湿的青苔,堆着不少没人要的破烂纸箱,旧衣服,破自行车。纸箱已经被雨水泡烂了,和垃圾堆放在一起,甚至还有随意丢掉的破洞内裤和袜子。
“这房子啊,是有年头了,但你别看它外面这样,里面装修好着呢,还安静,周围邻居都热心——仔细别踩着水。”
前面大妈滔滔不绝,林见唯顺着话音抬头看,面前一排污糟的筒子楼,外墙能看出原本是红色,只是墙皮掉的差不多了,露出里面水泥的颜色,一块红一块白,还有些地方是黑的,大概是太脏了。
窗玻璃是靛蓝色——那种电视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彩色玻璃。
有几扇窗户破了洞,却没人修理,黑洞洞的窗口,不用过多修饰,原地就能拿来做探险的鬼屋。林见唯活了十几年,第一次见到这么老的房子。
巷子里有颗老桑树,树干遒劲粗壮,绿叶繁茂,投下大片阴影。林见唯走到树下,可能是被箱轮滚地的声音惊动,蝉鸣声骤然响起,沸反盈天,嗡嗡的调子很有节奏的渐次拉高——
“砰”的一声,桑树旁的筒子楼单元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比满树夏蝉还要暴躁。
年轻高大的身影晃出来,灰色无袖衫,短裤,趿拉着拖鞋,颇有些不修边幅的意思。这人头上扣着黑色的鸭舌帽,露出刀锋似的下巴,看不清脸,肩宽体阔,腰背笔直挺拔,穿着这么身破布烂衫,也藏不住他身上蓬勃苍劲的力量感。
他低头,从不见光的筒子楼迈出来,然后抬头。
鸭舌帽底下压着一双冷厉幽淡的眼睛。
这人很野。就像深山老林里自由生长的野兽,或者是未经雕琢的原石,浑身都是棱角。
林见唯眼神稍顿。
易朝踢开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门口站着的女孩,两个人视线碰了下,他起先没在意,可不经意再看过去时,视线却再次和对方撞上。
对方那眼神直勾勾的抓着他,丝毫不加遮掩。被他抓个正着,却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她有一双和甜美长相不符的眼睛,像带了钩子,扎在人身上,刺刺的。
天空放晴,夕阳落至山巅,残存的热烈天光灼热的笼罩着逼仄混乱的小巷。
踢踢踏踏的拖鞋声逐渐靠近,走到林见唯面前时,毫无预兆的停下。帽檐压着的眼睛抬起。
“看够没?”
声音很好听,没什么情绪。
林见唯仰起脸,距离拉近,两个人都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她笑了下,“没。”
两个人淡而冷的眼神,硬是为这一碰再碰,呲呲啦啦的燎着了火。被连日雨水压下去的盛夏暑热悄无声息的钻出土壤,卷土重来,沿着细密毛孔裹住身体,将缓歇下去的蝉鸣再次翻出躁动声浪。
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僵持片刻,他轻嗤一声,撂下几个字,撞过她的肩,扬长而去。
“再看戳瞎你。”
“……”
他走了之后,胖大妈叉着腰气十足的冲着他背影骂起来,说的是本地方言,林见唯没太听明白。她扭头看向大妈,“阿姨,你认识这个人?”
“这个混球,桑树坪谁不认识他。”胖大妈撇了下嘴,瞧见人晃出了榆钱巷,才往地上啐了一口。话锋一转,像是怕她改主意,“不过他不是咱这的住户,不影响你住。”
还是个挺有名的混球。
“我姓李,李秀娟,你就叫我李婶,以后都是街坊邻居,有事就招呼一声。姑娘,看你不像是本地人,怎么到咱们这小地方来了?就你自己?家里人呢?你这长相气质可不敢夜里自己出去转啊。”
李秀娟虽然市侩,这几句也真有点儿关心的意思,可是林见唯只觉得她吵,盯着她身上扎眼的亮绿色衫子,眼睛晃出来重影,不经意打断李秀娟的滔滔不绝:“房间在几楼?”
“四楼。”
“现在去吧。”林见唯往楼里走。
“哎好好。”李秀娟忙跟了上去。
楼道里更是狭窄脏乱差,墙上贴的都是小广告,一楼两户人家门对门儿,中间空地堆的全是杂物。李秀娟空置着这间旧屋在左边,门牌402,房子不大,两室一厅的格局,不到八十平方,水泥地,白灰墙,没什么家具,就一张床和一张旧沙发,堪称家徒四壁。
榆钱巷的房子行情不好,太老太旧,住户三教九流,都挺上不得台面,在桑树坪这地方,也属于贫民窟水平。李秀娟看她浑身的城里人气度,心里还在思量怎么说服她租下来,实在不成狠狠心给她添点儿二手家具,总比房子常年烂在这儿不进项强。
“多少钱一个月?”林见唯问。
“啥?”她问的太利索,李秀娟没反应过来。
“租金。”
“嗷嗷,一个月五百,水电你自己交,这房子是空了点,赶明儿我给你添点桌椅板凳,你缺啥就跟婶说。你要租多久?”
林见唯依旧没有回答,拿出手机转了两千块钱过去,“——随便,租房手续我不太清楚,您自己看着弄吧,不够我再转。”她声音一顿,“现在我要休息了。”
“……”
直到大门关上,李秀娟站在房门口仍有些犯懵。这烂房子就这么利索就租出去了?
利索的李秀娟都有点儿心里没底,可是又舍不下这两千块钱,而且这小姑娘给钱这么痛快,肯定是有钱人家出来的,要是过两个月再抬点租金,估计她也不会说啥。
李秀娟往楼梯上一坐,揪着刚纹的关公眉毛,左左右右的纠结,正想给男人打个电话,楼上下来个身材瘦小的女孩,伸头伸脑:“李婶儿。”
李秀娟一抬头,“小刀啊。”侧耳听了下门里动静,戴着两金戒子的粗手指往门上一指,压低嗓子:“婶子跟你说,我这儿啊,来了一神神叨叨的小姑娘。”
……
客厅窗帘拉着。
只是薄薄一层窗帘布,不是遮光的料子,夕阳从缝隙里钻进来。
房门一关,和外界隔绝,终于没有人围着她了。
林见唯长长的松了口气,她在空荡荡的,积满灰尘的屋子里来回的走,平复着那股焦躁和恐慌。但这没什么用,她像是走到一大片白色荒原之中,荒原的面积越来越大,而她越变越小,像是即将被吞噬。
她弯腰急促的喘着气,两分钟后,她跑到蒙着防尘布的沙发前,从书包里翻出耳机,塞到耳朵里,把声音开到最大。
然后她慢慢的躺在了沙发上。
天光缓缓变暗,像是一个庞然大物朝她倾轧下来。
林见唯闭上眼睛。
要是永远没人能看见她就好了。
*
易朝从榆钱巷走到燕子巷,一路也没看见奶奶口中那已经到家门口的亲戚,电话也没人接。他倒是不关心那人来不来,游游荡荡走进自家小院,奶奶陈方静正在院子里急的团团转。
“阿朝!”一看到他回来,奶奶仿佛找到主心骨,急匆匆抓住他问:“接到小唯了吗?”
“没有。”
奶奶立刻去给徐扬打电话。
徐扬沉默不语。林见唯这姑娘,以前也不是活泼的性子,家逢变故之后更是有些捉摸不定。她挂掉陈方静的电话后,立刻给林见唯打,始终无人接听。
徐扬忽然想起来,林见唯之前提过要自己住,只是她没答应。却没想到林见唯没打消这主意,难怪刚刚非要她去赶飞机。
徐扬略想了下,结合平时对林见唯的了解,心里大概有了猜测。然后给陈方静回了个电话过去,告诉她林见唯今天不会去了。
奶奶却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小唯一个小姑娘在外面怎么住?桑树坪这儿又不像临安到处都是警察监控,这要出了点什么事儿,我以后怎么和她妈妈交代。”
奶奶说的急,头有点犯晕,易朝眼疾手快上前扶住奶奶,搀着奶奶缓缓坐在门口台阶上。满不在乎的说:“她不愿意来不来呗,又不是十来岁不懂事儿,还能照顾不了自己?”
“我是担心,小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猛扎扎爹妈都没了,要是心里过不去,想不开做啥事怎么办?”
易朝嗤了一声,“那就爱死哪儿去死哪儿去。”
奶奶眼睛一瞪,“怎么说话的?”
“想得开想不开都是自己的事,外人还能怎么着。这一路她都想得开,到我家门口想不开了,故意搞我啊?”
奶奶还要骂他。
“行了,我去找。”挨了通骂,他总算收敛了点散漫。易朝提了提裤腿,就地坐到奶奶身边,身着手臂一下下的给老人家顺气,“有什么急的,镇上就这么点儿大的地方,不用一天我就把人翻出来了。”
易朝倒是不关心这人来不来,可是奶奶着急,那这事他就得去处理。
“问问她穿什么衣服,什么打扮儿,有照片没?”
奶奶赶忙又给徐扬去了个电话。
徐扬很快发了张照片过来,跟一条语音,“她今天穿的白裙子,带了两个行李箱,浅粉的双肩包,应该比较显眼。”
发来的是张合照,照片里的女孩长发披肩,明眸善睐,对着镜头笑的温和。
易朝眯起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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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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