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夏。
南方的六月,沉闷,黏腻。
动车已经驶进了安城。
厚重的灰色挂满这个三线小城的天空,空气间的湿热裹着酸腐的汗味,在狭窄车厢内缓缓移动。
林听溪倚在车窗前,玻璃上映出消瘦脸廓。
她的发丝散乱,贴在额头,被汗水打湿成缕,紧闭的眼下两团浓重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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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市某家三甲医院内,门诊大厅人满为患。
一副木质棺材旁,伏着一个老妇人。她嚎啕大哭,握紧拳头,一下一下砸在棺材板上。
“苍天无眼啊,庸医林听溪,收了礼钱不办事,草菅人命!”
两个壮汉嘶声喊口号,手举黑白横幅,印着“庸医害命,世间无法”。
横幅前跪坐着一个小女孩,看着不过上幼儿园的年纪,怀里还搂着一个更小的婴儿。
叫骂、哭声、议论,一声一声刺进她的耳朵……
“嘟——”
被手机振铃声惊醒后,林听溪盯着前排后座看了很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哪。
她轻歪下脖颈,扯得生疼。
余光瞟到车窗外飞速后移的树影,她才想起来这是回老家的火车。
“嘟——”
林听溪从手袋里摸出手机,页面显示是一个本地号码,没有备注。
绿色图标缓慢滑动。
“事情怎么能闹这么大呢!医院怎么处理的?”
是爸爸的声音。
“我辞职了。”
她上车前就一直没喝水,嗓音沙哑,张嘴都困难。
“念了那么多年书,快三十了才好不容易工作稳定,又摊上这事!”
妈妈的声音传来,语气气冲冲的。
“不会让你赔钱吧?你妹妹明年就高考了,家里多的是用钱的地方!”
对面传来的话指责明显大于关心,她却没力气反驳。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不会连累到你们一家三口。”
林听溪只简单回了一句,长吁出一口气后,按下挂断键。
手机屏幕上弹出几条新闻推送,她目光一顿,点进去。
标题有关于她和那起医闹纠纷。
洋洋洒洒,长篇大论,言辞间都是对她的指控和质问。
评论区基本都在跟风,少数几条中立或怀疑的评论没淹没。
她按下关机键,把手机丢回包里。
动车在安城停站,林听溪拖着旧行李箱下车。
脚还迈走出站台,一声洪亮又熟悉的声音就钻进耳朵。
“小麻头鬼!几点到站都不说,叫我等了大半晌!”
她寻声望去,人群中有人在招手。
林听溪回老家之前给外公外婆打过电话,只说了大体日期,没交代什么具体时间。
安城到青塘镇还有一段路程,外公上了年纪不方便接她,她本来打算自己叫辆计程车的。
外公是大个子,七十多岁的人了,却不见他丝毫驼背,在人群里格外显眼。一身暗蓝色布褂布裤,洗得干净利落,只是有点褪色。
林听溪还记得,这是自己刚工作那年买的。
陈忠国几个大步迈到她身前,把两个纸袋子往她手里一塞。
“老婆子非让我给你留着几根,都快化了。”
他嘴里嘟嘟囔囔,却一把薅过行李箱拉杆,“我蘸的糖葫芦,眨两下眼就快卖完啦!给你留的这两根,都快馋死那群小屁孩了。”
“又是一样的话,以前不知道听了几遍。”
林听溪小声反驳,从纸袋里提出一串冰糖葫芦。
山里红裹着一层糖,咬进嘴里嘎嘣脆又不粘牙。
外公的手艺好,选材用料也从来不含糊,每次走街串巷都卖得很快。
但她放学回家后,总有两串“没卖出去”。
林听溪想自己拉行李,小拖箱里装得满满当当,重量不轻。但还没等她说话,外公就拽着杆子往外走。
“磨磨蹭蹭,吃饭都赶不上热乎的!在外面呆几年就饿成这样了!”
林听溪从小就不怎么长肉,在家里时,外婆天天变着花样做饭都还是清瘦,学医后更是总一脸营养不良的羸弱样。
拖箱是她去市区读高中时买的,一直用到现在,集市地摊货,质量却杠杠的。只是路不平,轮子总是失控乱转,外公索性不推了,直接提着走。
外公的小三轮车外壳半新,但清扫得很整洁。他把箱子塞进后面,林听窝在车斗里,从牛皮纸袋里又提出一串红山楂,“陈老头牌糖葫芦”,还是那么甜腻。
回乡的路路是前不久刚重修的,没有以前的颠颠簸簸,她居然还不习惯。
青塘是安城的小一个镇,因为位置偏,商业化痕迹不重。
七岁时,林听溪爸妈离开青塘去了市区打工,把她扔给外公外婆照顾。
爸妈说,他们工作忙,没时间带她,也没办法让她城里上学。
林听溪就一直盼啊盼啊,等爸妈赚到钱后来接她。
后来,爸妈在城市里又生了二胎,而她一直在青塘待到十八岁。
去沪市读大学后,她假期都留下做兼职,一年只在年底回家一次。
爸妈嫌麻烦,每年都是在城里过年,所以每次年底,都是外公外婆大包提小包扛,去安城找他们。
林听溪已经好多年没回过青塘了。
黄昏时刻,光线挤过层层阴云,小镇镀上一层金色。
青塘不大,有一条青水溪穿过镇子。河边种着柳树,一人怀抱不过来,年岁很老。
外公家在镇子东北角,是一处旧院子。
林听从后门进去,推开木头门板,老旧的门轴发出嘎吱声音,惊醒了在门檐下窝成一团睡觉的大猫。
橘猫Anlike,圆滚的像个大毛线球,往外公裤腿蹭了蹭,仿佛没看见她一样。
“臭猫!”
林听溪蹲下,想把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提起来,又一时拽不动它的一身腱子肉,只能作罢。
“没良心的,以前养了你那么多年,这就不认识了?”
她捏着Alike的胖脸,眉头紧锁。
“到底是他抱来的猫……”林听溪怔住几秒,语气很冲,“一样惹人讨厌。”
Anlike从她手里挣脱,往院子里跑。
楼后小院不大,却打理的井井有条。一株海棠树还没开花,枝干上绑着秋千,石头砌的井台爬满青苔。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
Anlike跑进去,一身肉颤颤的,溜到外婆脚边,一脸委屈巴巴。
外婆没看它,视线落在林听溪脸上,眉头紧锁。
“怎么这样瘦了?”
外婆站在花廊下避雨,旁边药盅还咕咕煮着,药香混着雨天的潮湿气味,飘满了天井。
林听溪吸了吸鼻子,熟悉的药味让她安心。
“没有吧,”她狡辩着,眼神却飘忽不定,不自然地摸了下鼻子, “我觉得没多瘦嘛。”
她踏着石头砌的小路往花廊下跑,一头扎进外婆怀里。
她不习惯这样亲密的行为,即使是和最亲近的家人。但此刻心里赌成一团乱麻,她只想把脸埋进外婆怀里。
外婆七十多了,但没有丝毫老人味,衣服永远洗的干干净净,有那种廉价薰衣草洗衣粉的香气。
外婆圈住她,往怀里箍紧,右手抬起来摸她的脸。
外婆的手上一层厚茧,抚在林听溪起笔的嘴唇。
“水都不知道喝。”
林听溪却一怔,看到外婆的右手不太自然。
“外婆,你的手?”
她从怀抱里挣脱出来,双手握着外婆的右胳膊。
她摸到衣服里面是硌手的夹板。
“没大事,就是不小心滑了一跤。”
外婆故作轻松,还微微摆了一下手指,“镇上之前新开了家茶楼,就在东头。老板是个外乡人,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里做生意。”
“我闲着没事干,就去找了份工作。活不累。”
林听溪想到不久前外婆还给她打钱,一时间愣住。
外婆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去做工挣钱。
外婆看出她的心思,低笑了几声。“那个老板心好,看我年纪大,挺照顾人的。平常就让我打打下手,累不着人。”
“说来到巧了,那茶楼的名字也叫‘听溪’。”
她拉着林听溪的手往堂屋走。
堂屋里摆着小木桌,还是以前那个。苦楝木做的,刷着桐油,桌腿上雕的卷草纹有些粗糙。
以前外公自己还在边角包了铁皮加固,她小时候磕到手后,铁皮又被拆掉,只留下四个浅浅的三角的印子。
桌上整整齐齐的碗盘,大大小小,满满当当。
外公盛了满满一碗咸肉菜饭,“咣当” 一声放在林听溪面前。“你云霞姨早上送的小油菜,多吃点。”
柴火土灶烧出来的饭,有一层金黄的锅巴。咸肉煸出油,小油菜和莴苣叶子炒在一起,香气四溢。
外婆还拿来辣酱和酱萝卜,都装在小瓦罐里。“多久没吃过柴火饭啦,你以前最喜欢的。”
林听溪这些天一直没什么胃口,即使饿了一路,也只是简单吃了点。
外公外婆一直在往她碗里夹菜。Anlike显然不满平日里它的待遇被林听溪抢了,咕噜噜地在桌旁乱转,还想往桌上爬。
外公把它搂在怀里,拿小炸鱼喂它。“你这猫以前嘴可真够挑的,你把它从沪市送回来的时候,我还老怕这城里猫不好养活。现在倒是什么都吃。”
林听溪看了眼吐鱼刺的大肥猫,眼角一挑,“这家伙以前让别人养的,惯坏了。”
她掐了一边它的肚子,“太不健康了,臭猫。”
Anlike尾巴一甩,钻到角落里去,用爪子撕墙上的奖状玩。
堂屋一墙的奖状,工工整整地贴满,从幼儿园开始,每一张都不被遗忘。有的已经泛黄,卷边,还被猫抓坏几道,露出背后的墙皮。后来外公买了很多相册,把每一张都裱装起来。
它抓不到纸,只是在玻璃上乱挠。
外公抬脚作势要踹它,林听溪抬了抬眼皮,平平淡淡地说,“让它玩吧,一墙废纸而已。”
“浪费相框。”她又挖了一大勺饭,“以后我找时间都拆了,给它做玩具呗。”
外公默然不语,和外婆对视一眼,往她碗里夹菜。
林听溪一直没怎么说话,吃完饭后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房间早就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林听倚在竹椅上,桌前还堆着早年的笔记本。一摞一摞的书,她一直不舍的让外婆卖了。
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日记薄,旧纸发黄,封面笔迹依旧清晰。
“做一个医生”。
是她小时候的字迹,学大人写连笔,笔锋飘逸又利落。
林听溪把书扔到地上,仰头瞥见墙上贴着广告纸。
灌煤气、播种机、订牛奶……花花绿绿,杂乱无章。
她从里面找出一个收废品的电话,心里盘算着这一堆书能卖多少钱。
连零带整也不够买一本《病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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