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梦里人

一声阿墨将那道箭一样窜过来的白色的影子给定住了。

小狐狸扑到云杳脚边才发觉气氛有些不对,两只前爪抬起,哼哼唧唧的,又是鞠躬又是撒娇,最后见惯常的招数实在不管用,委委屈屈呜咽了几声便气馁地趴着不动了。

云杳并不看庭院中的人,垂眸晲着阿墨,等它折腾够了才缓声开口:“蠢物,何苦做这般姿态,难道还指望会有人心软管你么?”

这话阿墨自然是听不懂的,又哼唧了一声,拿鼻尖去蹭云杳曳在地上的裙摆。

它听不懂,但院中的几人却都听懂了,目光不约而同都看向了松岭。

松岭只觉得眉心一阵突跳,这才明白为何方才问到姑娘的时候,众人的为何会是那般神色了。略一迟疑走过去,在廊下站定,拱手恭敬称道:“姑娘安好。”

云杳像是才注意来人一般,抬眸看向他,面上冷冷淡淡地说:“不必多礼。”

许是骤然迎了风的缘故,松岭看到她举起团扇掩了半张脸,轻轻几声咳嗽,眸中泛起水雾,缓了缓才又问:“他让你来做什么?”

松岭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云杳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谁,以前提起可都是眉眼含笑喊师父的。

难怪来之前竹雾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让他小心应对,还说云姑娘这几年性子变了些,并不似从前。

松岭打量着眼前的人,对竹雾的话深以为然,不过一想到三年前的分别,他就觉得云姑娘有怨也是应当。

当初公子受朝廷召命前往京都,大家都欢欢喜喜地收拾启程,想容那几个连姑娘的行礼都整理好了,谁知一夜之后公子突然改了主意,说是京都时气不好,让姑娘留在筠州府养病。

分别那日一切如常,寅时刚过,天还未亮,他们的马车朝着长街往前走,都快到城门方向了,竹雾手闲,挑开车牖上的帘幔往外瞧了会儿,道:“咦,后面跟着的那匹马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

“怎么了?”

“后面有人跟着,好像是……停下!快停下!是云姑娘!”

竹雾没有看错,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又下了几场雪,筠州府地处东南,相比较北方来说气候还算温润,但数九寒天也冷的厉害,松岭他们跳下马车后就被面前的一幕惊住了。

只见那个连门都很少出,甚至没有摸过马缰的小姑娘此时整个人趴在马背上,走近了才看清她身上只穿着单薄夹衣,头发披散着,显见得是趁伺候的人不备偷跑出来的。

她双手扯着马鬃,就这么一路追了过来,大约是被冻僵了,见到了他们还是那么趴着,整个人意识都快模糊了。

松岭到现在都记得公子看到那一幕时脸上的表情,心疼,震怒,还有他看不懂的情绪,当时他的脑子里冒出的唯一想法是公子大约这辈子都撇不下云姑娘了。

但是他想错了,公子那次生了好大的气,平时日日带着身边,宠着惯着,重话都没说过一句,那次却狠心连车都没下,只扔下来一件披风让他将人裹着强行塞进后面的马车中送了回去。

两人之间的嫌隙大约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他们这些身边人实在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让公子一夜之间对云姑娘转变了态度。

松岭也是到京都之后才逐渐理解了公子这番决定背后的用心。

公子被召回京都,背地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最开始的一年,甚至在下朝的路上大庭广众之下遇到过一次刺杀,而若是将云姑娘带在身边,凶险可想而知。

但是这道理松岭和竹雾明白,云杳却不明白,在她看来自己就是被丢下了,而且一丢就丢了三年。

这三年那个人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前年上元节后来的人是竹雾,去年她生病,仍是竹雾带着医者回来的。

刚分别后的赌气伤心渐渐变成了与日俱增的惶恐不安,她担心他真的会不要她,或者彻底把她这个人给忘了,就像忘记收养后又走丢的小猫小狗一样,而她除了等着他的书信,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

她多希望松岭的回答是那个人吩咐接她去京都,只要他这么说了,她便会很开心,但她一定不会表现出来……

松岭将她的紧张与期待都看在眼里,或许是因为竹雾的那句嘱咐,也或许是因为对上这么一双饱含希冀的眼睛,他张了张口竟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云杳从他的迟疑中隐约有了答案,却仍不死心,喉咙间被风催的发涩,咳了几声调开视线,只问道:“那有书信让你带回来吗?”

松岭来之前便知道云姑娘在半个月前给公子写了一封信,上面具体说了什么不知道,但是公子并没有回,这次让他来其实是来办差的。

“没有吗?”

云杳又问了一句,她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在发抖了。

松岭不由暗自叹息,几乎有些不忍心地找借口:“公子他最近朝中事务繁忙,许是……”

“好,我知道了。”

云杳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一路奔波辛苦,你下去休息吧。”

衣袍在风中翻飞,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吹走,下一刻她缓慢背过了身。

松岭设想过她所有可能的反应,发脾气,掉眼泪,像小时候那样红着眼睛,固执地追问他和竹雾为什么师父还不回来?但没有料到她竟然这般平静。

几年未见,到底是长大一些了。

他心中一松,拱手应了声是,话音还未落就看到廊上的人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般朝地上倒了下去……

**

云杳觉得自己做了好久的梦,这个梦长的几乎都要醒不过来了。

梦里腿也好疼,每走一步都疼得像是骨头要裂开了一样,但是她的手始终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牢牢牵着。

那只手很好看,修长,单薄,骨节分明,拇指上戴着一枚白玉扳指,云纹广袖刚好掩在手背,腰间的佩玉随着脚步轻晃,动辄间好似能闻到他衣袍上沾染的腊梅幽微的香气。

筠州府的气候和暖,每年元日刚过便见春信,云栖苑的后面便是一大片梅园,云杳在腿脚好一些能下地走路的时候,最常去的地方便是那里,那个人养的两只白鹤平时也时常那边栖息。

“累了吗?陪师父再走一段就停下。”

“在往前一些,白鹤在那里休息,瑶瑶要不要去看?”

“再多走一段,就能看到腊梅花开了。”

“瑶瑶是在和小狐狸比赛吗?”

“嗯,看到了,阿墨输了,瑶瑶跑的很快……”

梦里的这些声音很清晰,云杳都记着,仰起头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个人的表情。她觉得他应该是笑着的,但是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他的笑了,她想不起来了,所以连梦都做不完整。

“师父,腿疼。”她说。

印象中这是有记忆以来的那两年,对那个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云杳的人生是从六岁才开始,之前的一切都不记得,她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那个人,他给她取了名字,云姓来自云栖苑的云,小字瑶。

瑶,石之美者,坚固美好,很好的期许,但是她却破碎的站都站不起来。

天气和暖的时候,她喜欢坐在靠窗的榻上,会让想容把窗扇开的大大的。等到酉时左右,那个人便会从外面回来,绕过影壁,脚步不疾不徐,衣袍轻动,广袖间携着春三月的清风,朝着她居住的厢房走过来。

她很有耐心地等,眼睛都不眨一下,等着他走近,扒着窗户扯着嗓子喊一声师父,然后说腿疼。

那个人并不应她,但是云杳知道这一声之后,他就会在窗边停下脚步,那只干净好看的手握拳伸进来,在她满脸期待中摊开掌心,将她一整日在等待时滋生的焦灼与苦闷安抚消融。

他的掌中有时候是一块糖,有时候是小鸟或者小乌龟的木雕,还有一次是用径寸之木雕的亭台楼阁,做工精巧的令人匪夷所思。

那个小玩意儿云杳拿在手中把玩了好久,突然有一日福至心灵般用指尖将小小的窗牖打开了,觑着眼睛望过去,觉得这巧工雕刻出来的景致怎么看怎么熟悉,再仔细一对比,竟然正是府邸后面的梅园。

唯一不同的是,梅园中有个追着小狐狸奔跑的小人儿。

后来熟悉了,竹雾在她跟前邀功,说那是公子亲自作了画,让他拿去找了专门做这个的手艺匠人雕刻的,花费了很多功夫。

云杳病好些之后日日都会去那人的书房,特意留意过,但是竹雾口中的那幅画她却一次都没有见到。

梦中的场景总是凌乱,云杳此时像是个清醒的局外人,只是腿上的疼痛感依旧清晰。

她看见自己扶着想容的手站在廊下,大约是七八岁的样子,跟着那人读了些书,识了礼,见面也不能再没有规矩,扯着嗓子喊人了,站定对着他作揖行礼,规规矩矩唤声:“师父。”

那个人在影壁旁边的那棵松树下停住,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衣带携风,飘逸飒然,像是那些被画笔在纸张上留下神韵的仙客,对她微微颔首,说:“乖,试着自己走过来,师父看看……”

阿墨那时候还是一只不足拳头大的小狐狸崽子,是孙伯从北境带回来送给她养着玩的,毛茸茸的小雪团子,蹭在她脚边一步一步朝着那个人的方向挪过去。

她走的很慢,疼痛从腿上传来,简直不堪忍受。阿墨哼哼唧唧叫着,一会儿在她前面跑两步,一会儿又折返回来拱她的鞋子。

不长的一段距离,却如天堑鸿沟一般,怎么也走不过去,眼看着那人转身要离开了,她着急哭喊起来:“师父,我听话,你别走,别不要我……”

梦里无论她如何哭喊哀求,那人都脚步不停,越走越远,就像三年前的那次分别,他果真就厌恶她厌恶到连回头看都未看一眼。

云杳跌陷在回忆纷杂的陈梦里,一遍遍将过往的岁月重复度过,也一遍遍看着那道挺拔清绝的背影走远,走向她目不能及的缥缈处。

她在极致的折磨中问自己,那些不能言说的心事与渴望,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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