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国子监(一零七)

许是因为放下了心头的包袱,窈月觉得这十天过得快极了,但也累极了。

她本以为裴濯作为使团正使,明面上只需在岐国皇帝的生辰宴上露个脸就行,没想到今日要去文识院和一群自称智者的老头辩经论史,明日又要去讲武堂看一班莽汉舞刀弄棒地展示下马威,而她必须时时跟在裴濯身边,翻译那些要么阴阳怪气要么狂悖无礼的说辞,还得在想咆哮骂人的时候,一直保持得体的仪态和表情。

好不容易回到驿馆了,窈月脚步浮虚地径直往自个床上仰面栽下去,一边哼哼着“累死了累死了”,一边揉着酸痛的膝盖。怪不得裴濯要治腿,这大冬天地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没病的腿都得被折腾出毛病来了。

裴濯跟了进来,替她关门挡了风,又帮她把房内火炉里的炭拨了拨,让热气更足了一些。

“你回去得帮我向圣人请功。”窈月从被褥里抬起半边脸,“我这趟可不只当了你的译员,还有厨子、医官、护卫……今日要不是我出手快,那支箭就射你冠上了!那岐人武士真是狂妄,一句‘天冷手抖射偏了’就把射杀他国使臣的罪给轻轻地揭了过去……”

窈月越说越气:“若不是顾忌你们所谓的颜面,我定要上去戳他十个八个窟窿眼!”边说还边在床上扑腾着比划了起来。

裴濯走过来,止住她胡乱挥舞的手,塞进被褥底下:“你这几日受累了。今日早些歇了,明早来我房间……”

“我记着呢!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娘亲,我今夜肯定是睡不着了。”窈月欢欢喜喜地在床上翻滚了一圈,又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坐起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望着裴濯,“我明天是穿男装去吗?娘亲要是见一个陌生的大小伙子跑到她跟前喊她娘亲,怕是要把她当场吓昏过去了。”

裴濯想了想,道:“明日江郎中将与我们一起,你可以当作他身边的医女。”

“江郎中也去?”窈月最近的脑子灵光得很,瞬时就想到了一个可能,凑到裴濯耳边,压低嗓音问,“岐国皇帝不行了?”

裴濯点头,身后的烛火照不到他此刻的脸色,晦暗如渊:“但他必须活过这个生辰。”

窈月默然片刻,伸手轻轻拽住裴濯的衣袖一角:“你可有把握?万一……我只是说万一不成,你有退路吗?”

“你放心,”裴濯顺了顺窈月额上翘起的一丝乱发,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无论发生何变故,我都会以自己性命为先。”

虽然裴濯如此保证了,但窈月依旧感到不安。

裴濯此人最是表里不一的,他大费周章来此,也亲口承认了不只是为了和谈,那必然他要做的是更重要也更危险的事情。

窈月所能想出的比两国的战与和更重要的事情,只有君王的生死和国家的存续。

岐国皇帝病恹恹的早晚是个死,魏琊等孝顺儿子们都翘首等着亲爹咽气就上位,但岐国皇位接替向来平静,因为皇帝就是个空壳子,加上继任者是由国巫请示神明和先祖选定的,国巫的一句话就能熄灭所有争议,掀不起什么风浪。前些天,看百姓对俘虏殉葬那么狂热,这武力充沛的劲头国怕是一时半会亡不了。

鄞国圣人活蹦乱跳的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后妃多,皇嗣也多,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中,一时半会也看不出皇位继任的危机,三年前裴颐虽然上交兵权致仕了,但边境四面八方的布置严得跟铁桶一样,就算岐国想重演十年前南下,也得脱层皮。看着好像也没有亡国迹象。

于是,如窈月所料想的那样,她果然睡不着。

窈月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多时,干脆下床点灯,翻看起桌上的一堆书册,努力给自己增加些睡意。

翻着翻着,在书册的最底下露出一角布帛,窈月用力往外一扯,居然是那张雍京城图。

倒是一直把这图给忘了,也不知是何人送来给她的,是好意还是歹意。

窈月对着烛光,上看下看横看竖看都没能看出任何玄机,耐心耗尽后本想扔到一边,没想到因为离蜡烛太近,图的一角被烛火燎到了,刹那间就燃起火星。

窈月惊得赶紧往地上一扔,然后上去猛踩了几脚。把火星踩灭后,窈月舒了口气,正要弯腰把图捡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被火燎到的那一块不仅没被烧坏,还多出了点东西。

“这是……”窈月惊疑地将那布帛拾起,看向那一角,像是有人突然在原来的路线上又多添了几笔。

窈月凝神想了片刻后,转眼看向一旁烧得正旺的火炉。

书案前的裴濯一手支颐,一手翻动着书页,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循声抬头就看到一个鬼祟的影子毫无遮掩地趴在门上,像是想要从池塘里努力爬上岸的龟。

裴濯的嘴角无声弯起,起身朝房门走去。

门刚开,不等裴濯开口询问,窈月就急不可待地挤了进去:“你也还没睡?关门关门,冻死我了!”

窈月过来得急,没穿外衣,只草草地裹了层被子,一进门就直接蹲到火炉边,一边从怀里掏东西,一边环视着房间:“你房里没藏着人吧?”

“就我一人。”裴濯关上门,又取了个汤婆子递给窈月,“小心着凉。”

窈月顾不上接汤婆子,将从怀里掏出的一块布帛塞进裴濯手里,一脸神秘道:“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何物?”裴濯展开,细细地看了一遍,“是雍京各街巷的布局图?你怎么会有这个?”

“等会跟你解释,你再看看这个。”说着,窈月就从裴濯手里将那布帛抽走,扔进燃得正旺的火炉里。

裴濯看着那布帛在明火的烧灼中完好无损,喃喃出声:“火浣布?”

窈月用火钳将那布从炉子里夹了出来,放在桌案上:“你再看看。”

那布帛在炉火中时,裴濯就已经看到布上所画的内容有所变化,心口微震,隐隐有了些猜测。等他倾身去看细瞧那些变得更加复杂的路线,内心比对后,印证了他的猜测,确定道:“这是雍京地下暗道的布局图。”

窈月指了指裴濯的床的方向:“就是这底下黑漆漆的那些路?竟有这么多?这么长?那这地底下岂不都是空的?”说着,她还用力跺了跺地面,“不会塌吧?”

“这是何人给的?”

窈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你用蛊虫治腿的第一天,我在房间里发现了这图。当时以为是别人想用这图引我出驿馆,我没搭理,就把这图搁置在一边。方才意外发现这布不仅不怕火烧,而且被火烧后就会变成另外一幅图。不过……”

窈月的话还没说完,图上那些交错复杂的线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消退,不过一两息的时间,就恢复成原本地面街巷的样子。

“喏,等热气一散,那些就没了。”窈月转头看向裴濯,“我摸不准这东西是好是坏,就拿来给你瞧了。”

裴濯双手捧起那布帛,凝视良久才再开口:“这应该是我母亲当年的遗物。雍京地下的暗道是她主持修建的,此图理应也是她所绘。”

窈月愕然:“什么?!”想起她之前还扔过踩过,万分愧疚自责,“对不住,我不知道,我我我……”

裴濯看出窈月的无措,笑着安慰她道:“无事,旧物而已。将此物给你的人,”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我也不确定。时隔多年,流落到任何人手中都有可能,但应当不是坏事。你可以安心。”

“那此人将这图给我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我不是不小心碰到了烛火,根本发现不了这里头另有乾坤。难道这人只是想考验我的脑子?”

“此图绘制在不怕火烧的火浣布上,一是为了保存,避免被焚毁,二是为了隐藏,只有温度足够高时才能看到。三是,”裴濯忽然轻笑出声,“我母亲爱捉弄人,喜欢将重要的东西藏在不重要的东西之下。她常以此为乐。”

窈月“哦”了一声,又觉得奇怪,试探地问道:“你应该……没见过她吧?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裴濯并没有介意,坦然道:“我父亲好写文记录,他留下的一本游记里,记了许多他们之前的事情。有趣事,也有不少丑事。你若感兴趣,等回去我给你找找。”

窈月颇为尴尬地摆手:“不必不必了。”又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看不出来,裴颐这个行伍出身的老头用情还挺深,居然有为情而舞文弄墨的一面……呸,不知足纳二美的糟老头,活该儿子跟你闹翻!

裴濯因心神都在那块布帛上,并没有注意到窈月此时脸上的阴晴变化。窈月倒是看出他很在乎那块布帛,便故意掩嘴打了个呵欠:“你慢慢看吧,我回去歇着了,养足精神才好跟娘亲相见。”

等送走窈月,裴濯在原地站了片刻,等窈月的房门合上的声响过后,才缓步走到窗边,推开窗,目光穿过无星无月的幽寒夜风,投向那座高耸骇人的黑沉巨塔,

“原来如此,多谢。”

裴·老谜语人·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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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国子监(一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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