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下那身黛青色的宫女服制,出了皇城,脚踩在宣德门外御街的青石板上。感受着来来往往鲜活的气息,乔琬才觉得自个是真正活过来了。
原本这御街口百姓是不能驻足停留的,乔琬赶上了好日子。
新帝登基第三年,除服满百日,诏令大赦天下,开恩放出来一批宫女,名额不过百,她有宫里贵人保荐,自然也在名单之上。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汴京的景色秀丽,连雨水打湿泥土的气息闻着都是清甜的,鸟语悦耳,花香扑鼻,或许是因为有层名为自由的滤镜存在的缘故。
排在出宫的长龙队中,满目花白或是佝偻着身躯的背影衬托得她十分显目,有几个绿衣官员扫她好几眼,嘀嘀咕咕的,而后便有守卫差役将她单拎出来循例问了几句。
他们手里的文书上头写着,这乔琬乃是身染咳疾,久病无医,伺候不了贵人,这才放归家中,以求一个落叶归根。领头官差见她脸色苍白无异,身体似弱柳扶风,行动间娇喘微微,确是病中模样,怕她将病传给自己,便挥着手火速放了人。
也顾不上纠结她一小小司膳宫女是如何请动贵妃娘娘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她作保的了。
“快走吧,别挡着道了,下一个!”
乔琬提前解放,被无情地赶开。
路过哭爹喊娘的认亲大队,她孑然一身,紧紧攥着自己的旧包袱,心思飘到了思考多日的问题上——日后该如何独自生存?
她其实隐隐有了结论,在司膳局多年所学她已融会贯通,再加上脑子里那么多的后世美食,不引入这个欣欣向荣唯饮食荒漠的朝代实在可惜。
餐饮,无疑是她最适合的入门的行业。
而经费拮据嘛……那便发展摆摊经济!
沿着御街向南,不多久就途径国子监,远远地瞧见后山那一片青翠葱茏,可以想见随风摆动的不止树叶,还有少年的读书声朗朗……
乔琬与别人想的不一样,她想到她前世在读书的年纪时,无论上下学都会揣几枚硬币在兜里,路过街边小摊时随机宠幸一份铁板豆腐或是狼牙土豆,又或许是臭豆腐、酱香饼,晚上雷打不动的夜宵自然是由香味最为霸道的福鼎肉片和烤肠承包了。
十多年了,这一天五顿的幸福生活还恍如昨日。
俗话说的好,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她的目标群体就是这群钱多见识还少的少爷们。
国朝似乎并不存在于真实的历史上,国号宋,与乔琬熟知的那个宋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文化繁荣程度空前绝后,但唯独饮食一事上似乎出现了断层,亟待拯救。
不是因为物资匮乏,乔琬在宫中司膳局发现食材种类十分丰富,甚至不该出现在这的辣椒、土豆等舶来品都提前出现了,只是时人富裕,喜食江海鲜物,或是山珍飞禽,对土生土长的农作物、以及猪肉等荤腥一概兴致不高。
当然也有时人不懂料理的缘故。铁锅早已出现,但多用于食堂、行军等大锅菜之间,普通人家还是更习惯于蒸炸煮烤等烹饪方式,那么鲜美清淡的鱼虾自然颇受厨司们的欢迎了。
乔琬有了计较,脚步一转开始在附近物色起挂了租赁牌的院落来。
此处地段不错,乔琬看中了一间院子里的东厢房,上一户租户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刚刚搬出去。
房主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妇,姓洪。寡居多年,只有一个女儿,人唤阿雁,眼里时常闪烁着精光。
洪老太为其招了上门女婿,现下三个大人连同孙子住在一起。
老太太行走颤颤巍巍的,开价却一点也不心慈手软,张口便向乔琬索价五百文一月。
这价格,出去在贡院边上整租一间小院也使得了!
这灶间还需四家共用,前世合租经验丰富的乔琬一眼就看出饭点得排队,必定因此生出无限摩擦来。
她抓住这一点紧紧和那洪老太跟阿雁砍价,直砍到她二人倒吸凉气:“小娘子好伶俐一张嘴!就四百文罢,再低便不租了。”
她们有这底气,也是因着国子学、太学、武学挨在一起,这地段实在不错,房屋紧俏,日日都有人来问。
老妇年轻时便是当机立断将家里拆成四间分租出去,才攒够了给闺女招婿的钱。
乔琬轻装简从,先付了三个月的租金,一人一包袱就这么搬了进来,剩下时间打量这院中格局。
洪老太一家子没有住正房,而是和闺女女婿住在倒座房中,像守卫把守着进出院落的大门,租户的一举一动尽在其掌握中。
正房租了出去,年轻的夫妻俩带着一对儿女住在此,平日做些小生意,也是在国子监后门摆摊,乔琬认为自己日后可以向其取经学习一二。
与乔琬所在东厢房相对的西厢中是个赶考的陈姓年轻人,租了大半年了。
原本与这东厢的上一任租户还能说上两句话,不过自从东厢住着的这个去岁秋闱考中了而他名落孙山后,陈生就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直到人家搬出去再没搭过一句话。
后罩房则暂时没有住人,用来堆放洪家的杂物。
院里搬来了个年轻的小娘子,陈生今日格外勤奋,捧着书在内院那颗枣树下朗声背读了一整个早晨,声若洪钟,气势如虹。
乔琬在耳室改的茅房里洗了把脸,擦去妆粉,露出原本的模样来。
她生得娇美柔顺,五官处处透着乖巧,很能轻易使人放松警惕,司膳房的小太监们就常与她便利。
原本上了妆后是病西施,现在一双眉弯杨柳,目含秋水,脸绽芙蓉,口点樱桃,朝气蓬勃。
多亏今儿天不亮阿杏就起来为她扑粉了,小半盒粉下去,原本红润的脸色和唇色才被遮住,惨白一片,总算有了些病人的模样。
这段时日,阿杏为她操碎了心,在名单没出来前日日拉着她去王公公跟前孝敬殷勤。
而昨夜,小妮子又哭又笑,拉着她不肯放手,打心眼舍不得她,细数二人子进宫相识以来的过往,弄得谁也没睡着。起来眼睛肿得两个核桃那么大,二人相视一眼,俱喷笑出声。
阿杏才没那么伤感了,没心没肺道:“这样好,这样眼睛省了上妆,你还不谢过我?”
想到还在宫内的阿杏,她笑意未减,相信二人的约定。等到下一批就轮到阿杏了,届时让她在自己买的大宅子里蹭吃蹭喝几个月再谈以后。
她洗完脸有事去寻房东,才出了东厢房,就被杵在门口树下的陈生唬了一跳,差点没退回去。
陈生一开始只看见了她的身段,在看清她的脸后,眼前一亮:“某习惯在此树荫下读书,不会扰了小娘子吧?”
乔琬杏眼微弯,唇边牵起两个梨涡,透着乖巧:“怎么会呢?奴只赁了这一间东厢,其余庭院之物郎君请尽放心使用。”
她宫廷行走久了,话说得十分客气好听,加之温声细语,与市井百姓语调多有不同,叫那陈生又多看了她好几眼。
此时临近午时,洪老太作为房主享有第一个使用灶间的权利——阿雁已早早去了。
乔琬站在倒座房的门口向内张望,瞥见洪老太歪在硬板床上,头偏过去,嘴里叼着烟枪,女婿毕恭毕敬地为她点火。
“洪家阿婆,可有空说话?”乔琬的心里打起鼓。
原本也是瞧着房主慈眉善目的好说话些,却忘了她寡居多年将女儿拉扯大,又做主为她招婿,这脾气只怕是硬极了。
“乔小娘子还有什么事?”
洪老太年纪大了,不愿总挪动,于是打发女婿李寿出来询问。
李寿是个老实木讷的木匠,不善言辞,单独面对乔琬也不好意思盯着人家看,垂下眼去。
这一下就与方才眼神直勾勾黏在她身上的陈生高下立判。
乔琬面上不显,更加好脾气地与对方传达商量的意思:“奴打算置办个摊子,专售饮食,可否固定让奴每日下午申时占用灶间?可行的话,早午两餐,奴都可排至最末一位。”
反正她卖的是晚食,早午赶不上趟她就多睡会好了。
李寿略沉吟,自己不拿主意而是转头进去与洪老太商议了,不一会又出来,面上带了轻松笑意回道:“午后灶间无人,乔小娘子可放心用。”
“如此,多谢。”
乔琬眉眼更弯,灿烂笑意晃了端着饭菜回来的阿雁的眼。
她一面诧异这上午才见过面的乔小娘子怎么忽然大变样了,一面心生警惕:“乔小娘子有什么事么?阿寿不经事,你与我说就好。”
她暗暗心惊:这乔小娘子竟是一扫原本病弱之态,原本她与娘还都担心此人得了痨症,真是奇了。
“并不是什么大事,已经同阿婆商议过了,多谢阿雁。”乔琬笑着摇头。
她心情很好地回到东厢房,抓紧时间午休了一会。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绝句二首》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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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恩典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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