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桌内嵌的电烤架红光均匀地闪烁不停,铁网上放着的烤串被烤得滋滋冒油,夜幕彻底降临,左右两个露台上顺着风向飘过来烟熏火燎的烤肉味,男男女女夹杂着小孩的聊天声一道被送了过来,目光听觉能够触及的地方都是一片热热闹闹,宁唯星喝了第二碗暖意洋洋的鱼汤,露天门外一阵人群鼓噪,细细听着是在起哄来一个,不稍片刻,一阵悠扬缠绵的曲子短暂的倾轧过吵闹声,向着四面八方喷薄而出。
无论是懂不懂音乐的人都不由自主放低说话音量,以免影响到想听的人,程允川拿了串烤好的鸡翅熟门熟路地放到宁唯星手边的碟子里,见到她和那串还在冒着细小油泡的鸡翅大眼瞪小眼,好笑地问:“干嘛?想瞪死它就躲过不吃了?”
被脑海里自动浮现的五线谱紧紧缠绕的宁唯星听到他的声音回神来,这一顿饭里专门靠着她坐的程允川看到她面前的碗碟空了就往里面添东西,她怀疑自己如果是嗷嗷待哺的小鸟,程允川能不辞辛苦地直接把饭菜送到她胃里,她一边控制不住的去听,一边实事求是地回道:“我这顿吃的挺多了,喝了两碗鱼汤,大半条鲫鱼都是我吃的,还吃了好几串蘑菇鸡肉。我真的饱了,你吃吧。”
她又把那串鸡翅挪到了程允川的碟子里,程允川当然不会勉强她吃太多东西,以免后面再吐了就适得其反了,他陷在宁唯星真诚切切的眼神里无奈地拿起那串鸡翅送进嘴里。
嗅到柔情似水味道的叶问含和钟霄已经在饭桌上心领神会地递了好几个眼神,许柠酸吃着烤串的间隙也在他们两个人的互动里咂摸出一点猛虎嗅花的无微不至,在此以前她可没见过程允川对无亲无故的女孩体贴温顺过,高中时期的程允川长相比现在青涩张狂,是在同龄人逐渐走向歪瓜裂枣,亦或者平平无奇的道路中帅得无出其右的地步,性格也要潇洒肆意许多,却又不是没有家教礼貌的目中无人,成绩和他的脸一样出彩,唯独他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里对任何女生都不感兴趣,羞于启齿喜欢的女生接近就保持距离不给任何幻想的空间,可以说得上是冷漠无情。
对于这种同龄男生给他的评价,程允川只有淡淡的一句话,在明知道不会给任何回应的情况下却暗自享受异性崇拜和追捧都是虚荣卑鄙的。在那个年纪他就已经知道快刀斩乱麻是最好的选择,现在他的外貌成长成一坛浓烈如刀的山峰,行事举止是势不可挡的凛冽强势,然而为一朵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头的花苞化作涓涓细流,润物无声的包围她,以求寸进,等待着被她看到,想来肯定是喜欢的不得了了。
桌上餐碟旁的手机嗡嗡作响,喝水的许柠酸瞥了眼上面的备注,毫不在意地按下电源键关闭了屏幕,她离开桌子出了露台门,钟霄人没起来,眼睛黏在她后背上一起走远了,外面的音乐渐渐溜到末尾,他们都以为许柠酸去洗手间了,几分钟后许柠酸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手里多了把小提琴,这是她去刚刚小朋友表演的那桌敬了杯酒又说了几句吉祥话借过来的,她兴致盎然地架琴搭弓,“我都半个多月没摸过我的琴了,现在气氛正好,我来给你们露一手新学的。”
拉曲子的架势已经准备充足,宁唯星的手在桌子下面无声无息地抓紧了腿上的裙子,整个人绷紧到像是蓄势待发的琴弦,下一秒就会有结实强硬的琴弓压在她的脊骨上开始不管不顾的摩擦撕扯,奏出属于许柠酸的音符烙印。
十一岁的那年秋天,随着强行挤入爱好行列的小提琴还有许许多多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界名人,宁唯星不关心她的生活里会增加胡惊悯口中所说的有多么多姿多彩的改变,她只是按部就班的照着胡惊悯安排的道路埋头向前。
最接近艺考的两个月里宁唯星开始逐渐在备考曲目里反反复复犯按不准品的错误,胡惊悯替她决定的目标院校是国内双一流的蓝海音乐学院,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当时她是说不出口的疲惫不堪,深感黔驴技穷也不过如此了。胡惊悯一锤定音她要对标且不断追赶的偶像是许柠酸,一位在十二岁开过个人音乐会的天才小提琴少女,业内名誉无数,她每个公开的视频每天都在宁唯星眼前耳边从不间断的播放回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此刻看到许柠酸本人站在她面前开始演奏,顿觉她直到如今仍然在以许柠酸这座攀登不上的高山为模板,看不见的庞大阴影持续长久的影响着她,一场潮湿连绵的暴雨季从未放晴,每个骨缝都泡出了条件反射般持之以恒的麻木与紧张。
“一首任我行,送给你们。”程柠酸落落大方地介绍这首一部分人耳熟能详的流行曲,不是宁唯星所知道的任何一首熟悉专业的乐曲,她的双手缓缓拉出平和温暖的调子,这不需要多么高超,多么别人不能企及的技巧,她陶醉自然的肢体语言让乐声深入人心,明亮自信如星光的眼神平等地撒在每个人的脸上,并且鼓励会唱这首歌的钟霄站起来大胆开唱。
两个人对视着一唱一和,相辅相成,钟霄的嗓音醇厚有腔调,唱起粤语歌别有一番风味,叶问含化作小迷妹闪烁着激动的目光,海浪声声为他们鼓掌,缱绻柔和的清风缠绕在每个人身上,宁唯星搭在腿上的手背被一只温热干燥的宽大掌心覆盖,她定在许柠酸脸上茫然失焦的目光骤然回笼,转而投在身侧的程允川脸上,过度绷紧的后背迟来的泛起酸痛,低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你的手这么冷,刚刚身体还有点轻微的发抖,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程允川见她有了反应,擅自越界的手就安安分分的收了回去。
“没有,就是听的入神了。”宁唯星感受到他的动作,双手的指尖慢一秒地蜷缩起来,她注视着程允川与夜空同色的眼睛,胸腔里凝滞的心跳分不清因对视还是手背上残留的热度,扑通扑通地重重跳了几下——他总是会如此及时准确的察觉到她微不足道的小小变化。
桌子斜对角的叶问含没有看到他们这边微小靠近的动作,恰好钟霄唱到最末尾的几句歌词。
“可以任我走怎么到头来/又随着大队走/人群是那么像羊群”
收尾的小提琴旋律婉转平淡中又有初秋暖阳铺在最底层,许柠酸最后加入了一小段变调的小巧思归入平淡,前后露台上陆陆续续响起鼓掌声,她洋溢着满满的笑容朝两边大大方方地鞠躬谢幕,随即突然问宁唯星,“如果让你拉一首流行曲,你会选择哪一首?”
没有听过多少流行曲的宁唯星大脑一片空白,她喜欢的无一例外都是不同风格的纯音乐,一首纯音乐能够重复播放几个月,直到听腻了才会换新的,许柠酸将这把小提琴递到她面前,认真地看着她,“我也想听听你的声音。”
心里不知轮转了几个秋天,宁唯星躲避开许柠酸像是让她无处可逃的聚光灯的目光,她接过小提琴,站起身摆出做出千千万万次的动作,她的视线定在小提琴身上,拉了首去年阮蕾推荐给她的流行曲,她更喜欢这首没有人声的伴奏,“是匆匆那年。”
相比起许柠酸外放热烈似是平等照耀所有人的阳光,她的表演则是片银装素裹的内敛沉稳,每一步都不会行差踏错的谨慎小心,因此从她手中跳跃出的音乐是群山雪岭中一片平静的冰泉,孤芳自赏似的的孤寂封闭。
近在咫尺的海风露台和音乐声结束后的鼓掌声逐渐脱离远去,星月轮转,又是一天明日高悬,宁唯星躺在床上眼睛干涩地看着天花板,她这次没吃褪黑素,装着一肚子不知道是什么馅的心事,就这么干瞪着眼睛醒了一晚上,她一会儿想起程允川给她撩头发,握她的手;一会儿想起钟霄看许柠酸的眼神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出来的明晃晃的喜欢;一会儿想起程允川那双只要她转头就能看到的眼睛;一会儿脑海里好似空谷幽响一样不断响起许柠酸的那首音乐,思绪纷纷扰扰到她根本无法安心入睡。
与此同时,往日里印象深刻的记忆仿若反刍,一次次翻出来重新扒着每一个细枝末节回想,包括昨夜拉小提琴的动作都放慢了逐帧观看,一点一点的跳着错处——穷思竭虑是她的常态。
早上六点的时间,头痛欲裂的宁唯星爬起来去随便塞了口面包,吃了两颗褪黑素回到床上倒头就睡。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宁唯星搞不清楚身体为什么突如其来又和她唱反调,彻底清醒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头晕目眩地跑到卫生间将未消化的食物吐了个一干二净,她站起身看到洗漱台上方的镜子里无比清晰的照映着她眼下的乌青,凌乱的头发,仿佛镀上一层阴雨连绵雾气的厌倦眼神,她深知毫无准备亲身体验过和许柠酸真实的接触,是长久以来自以为是的破灭,她根本学习不到其中千分之一,至多是个东施效颦的边角料。
她蔫头巴脑地洗漱后出了卫生间,手机在枕头旁边振动了几下,宁唯星过去拿起手机,是程允川发过来的消息。
「今天:许柠酸提前离开,她有一段话让我送给你。」
宁唯星愣了一下,她刚刚发出去一个“好”,另一头发过来不长不短的一段话恰好漂浮在她的输入框上方。
「致,第一次见面的宁唯星
昨夜你的那首匆匆那年是我很喜欢的一部电影里最喜欢的歌曲,我很开心你会选择这首,你的演绎让我身临其境的体验到了里面所蕴含的充沛感情。不瞒你说,我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情和并不顺遂的感情。
从这首歌开始,我很高兴真正的认识你,我的专业老师曾经和我提起过你,比我低两届的学妹,一位非常优秀且专业素质过硬的小提琴演奏者,这次让我看到了你的实力,不再存有一叶障目的轻视。
我承认在此之前受一些流言蜚语的影响对你有一定的偏见与不屑,觉得你肯定不如我。有的学艺术的人身上总是会带着唯我独尊的傲气,我也不例外。尽管这次我们接触的时间很短,短到没有来得及一起去玩,但是我相信你和我是一样的,认识到了对方真实又不同的一面与音乐风格。
我临时起意给你写这样一封简短的留言,没有其他的意思,只遗憾和你见面太迟,否则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和姐妹。
还有,我想和你说:音乐是一条透明无底的玻璃瓶,里面装的是演奏者的诠释,有思考就会有自己的颜色,无思考就丢掉了增加颜色的权利。在我眼里,你的那首匆匆那年是漂亮的青蓝色,和高中第一次见到雨后天晴的感触如出一辙。
最后,我真诚的祝福你学业有成,事业顺遂,还有成为自己。
你的学姐,许柠酸」
可以任我走怎么到头来
又随着大队走
人群是那么像羊群
——陈奕迅《任我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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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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