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追声音的人(六)

你们相信一见钟情吗?

陈允橙起初是不相信的。

直到一个长相半甜半熟、半乖半凶的女孩,不对,女人,在一个秋日的清晨从梧桐落叶中缓缓走来。

她冷酷、知性、柔中带刺。

心理学学得越久,人们会本能发觉弗洛伊德理论的纰漏和不足,甚至觉得他把人想得太过消极而没有能动性,但现在,他才懂这个谢顶白胡子小老头的权威——人的潜意识里藏着最初的**客体。

这是很诡异的事情。

诡异到,他忘记感谢黄导员还记得有他这么一个学生。

陈允橙坐在理发店内,Tony正在为他的头发上染剂,还郑重地问他是不是真要染黑。

他笑靥如花,盯着宁又声的微信头像,说:“是。”

他这才明白,这种感觉叫做——一见钟情。

你们相信一见钟情吗?

陈允橙相信了。

如果说陈允橙此前是个橙子,那么,他现在就是一只发了霉的橙子。

黑色头发的陈允橙是个顺毛,摘掉耳钉之后,更像个清澈愚蠢的大学生了

不过,太锋芒是不利于和小孩子靠近的,他这样子,刚刚好。

宁又声照常给孩子们上音乐课,定期陪汤圆玩一些拟声的小把戏。

陈允橙开始一点点教她识字、发声和运动。

幼儿园不属于义务教育范畴,星愿为了让三到六岁孩子们的社会交流技能不被抛下,筹集社会基金,为他们设置了简单音乐、美术和语言课程。

但对于汤圆来说,别人学一天的,她可能一周才能接受,加上在学语时期没人在身边叽叽喳喳有偏向地引导她说话,她的语言系统十分薄弱,这种薄弱不表现在听,而表现在识别和说话上。

陈允橙解释过后,宁又声才反应过来,拟声的成功只不过是钻了汤圆听觉识别能力低的漏洞。

陈允橙安慰:“宁老师,倒也不必这么悲观,很多孩子对自然音的感知能力也不强,汤圆能对这一方面感兴趣,是很难得的。”

宁又声点点头。

宁又声和陈允橙为汤圆的事最近往来频繁,江聆看在眼里,陈婧更是看在眼里。

食堂。

“小宁,你事业运和桃花运怎么都这么好呀?小橙也是俊得不得了啊,而且男人嘛可就得找小的。你可得做出决断哦,不然好货不在市场上流通,你让别人怎么办?”

不远处,陈允橙盯着陈婧手上的橙子若有所思。

宁又声连连摆手,拿走她的橙子和自己的苹果:“陈婧啊,知道这两个水果结合起来能做什么吗?”

“什么?”

“醒酒汤。意思是,我只有醉翻天了才会硬要从一个橙子和苹果之间做决定,这有什么意义啊?换句话说,我又不是非这俩水果不可,也不是非水果不可。”

陈婧咬着指甲,细细地打量起宁又声,突然把凳子往后挪了一寸:“宁又声,我早说你不对劲了。”

宁又声把手中的橙子和苹果摆到她面前:“送你了,回去醒醒那杯名叫‘恋爱’的酒吧。”

陈婧无所谓地耸耸肩

午后,天气很好。

宁又声来到草坪的秋千上,翻着手中的童话书,双腿在地上弯曲又伸直,秋千上的人儿一摆一摆。

江聆突然放了一片绿色的银杏叶在她书中,然后轻轻盖上书页。

宁又声抬头,江聆耳朵上闪耀的水钻在太阳落山的橘色下格外耀眼。

“你去打耳洞了?”

“对呀,我看那小子打了,还挺帅,就去了。”江聆说。

宁又声无语:“他是职业需要,你呢?招摇美丽哥?”

“爱美是权利,又不是义务,想做就做了呗。”

“……别等发炎流脓再来后悔吧。”

江聆伸手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那颗钻石:“打的时候也不痛啊,你少在那儿危言耸听了。”

一语成谶。

“嘶——宁又声你慢点。”

“别动。”

月底,医务室的护士和医生正在忙着给孩子们例行体检,一时半会儿调不出人手来为江聆解决耳洞发炎的问题。

宁又声打开手机,翻了翻百度和小红书就正式上岗了。

即使宁又声已经尽力收了力气,江聆依然觉得这是酷刑。

他吃痛嚷着:“庸医,你行不行啊?”

“再说把你耳朵拧下来。”

江聆安静下来,坐在白色的病床上。

隔间纱轻轻飘,流浪一周的阳光回到红房子,从他耳后照来,将两人交叠的影子落在幕布上。

隔间影轻轻飘。

杀猪一样挤脓放血之后,宁又声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一只手用棉签蘸了药水,小心涂在他红肿的右耳垂前后。她的手指偶尔碰到他的脖颈,凉凉的,过敏原一般,江聆下意识躲,脖子红了一片。

她胸口的方巾沾染了体香,江聆试图斜着头避免尴尬的事情发生,但在宁又声的眼里,他就是在拒绝配合。

宁又声冷嗔:“别动。”

江聆只好作罢。

她收好工具,提醒他最近不要沾水后就去值班了。

江聆如沐春风,乐呵呵傻笑:这人怎么这样呢?刀子嘴,豆腐心。

宁又声从活动室走过时遇到手里捧着诊疗记录陈允橙,他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

宁又声疑惑,象征性点了点头,就猫到角落里观察孩子们了。

汤圆依旧在角落里,但现在她不再单纯发呆,而是摆弄一些小玩意。这敲敲,那砸砸,放在耳旁听听。

小阳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蹿出来,见到汤圆一个人,他放下篮球屁颠屁颠朝那边走。

宁又声蹙眉,但没有动作。

小阳从口袋里左掏掏、右翻翻,翻出好多块软糖,塞到汤圆怀里。

汤圆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一看是小阳,破碎而可怕的记忆浮现在她的脑海。

汤圆惊叫着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哭声,不断抓挠着周围的东西。

小阳被她吓了一跳,踩到积木后摔倒,爬起来委屈地跑出去。

杂货柜旁的宁又声立刻给陈允橙打电话让他来安慰汤圆,自己追上小阳。

福利院会定期给孩子们发糖,每天晚上,小阳都会把自己收集的糖果藏到枕套里。

陈婧上一次批评了他,小阳心里也很愧疚,虽然他不喜欢汤圆,但老师说过,犯错就要道歉。

“陈老师说,做错了事情就要道歉,男子汉大丈夫要勇于担责,所以……我就把糖给她。”

宁又声让他在自己面前转了个圈:“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小阳愣愣道:“没……没有。”

宁又声拿自己的外套垫在草坪上,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宁又声无法向一个孩子解释自闭症,她说,小阳是勇敢的孩子,但汤圆还没准备好跟他玩。

小阳问她:“宁老师,您为什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宁又声想了想,回答:“可能因为老师喜欢观察吧。”

小阳抓耳挠腮,在心里酝酿勇气,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她:“宁老师,您是不是喜欢她不喜欢我?您总是陪在她身边,和她讲话。”

他的小手紧紧揪住并不合身的衣服,脑袋低垂,鼻子一抽一抽,但为了当男子汉,他还是伸手把流出来的鼻涕揩来揩去,弄得脸上黏糊糊、脏兮兮。

他用余光瞥瞥宁又声。

宁又声的心海突然被一块石头激起浪,浪花拍在海上,平静的四周涟漪交叉。他那么小的人,居然能搬起这样重的石头。

他着急地说:“对不起,宁老师。”

宁又声喉咙发酸,舔舔发干的嘴唇:“是我对不起你们。”

到这里的孩子谁没有苦衷?

你为什么这么天真而佯装高尚呢?

宁又声,你的心应当对谁都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小阳告诉她,自己的爸爸妈妈很早就不在了,本来是爷爷奶奶带他,但爷爷奶奶突然也带不了他了。爷爷领着他来到福利院的那天,天上有薄薄的雾,空气脏兮兮的。

“他们不说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去问老师,他们也不回答我,可是,老师不就是帮人回答问题的吗?”

他还说,其实大家都有点怕宁又声,因为她和陈婧不一样,陈婧爱笑,她不爱笑。

宁又声转头,摸摸小阳的脑袋,勉强地勾起嘴角朝他微笑。

在他漆黑的瞳仁里,宁又声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自己。

小阳说,希望宁又声能跟汤圆说自己很抱歉。

说完这句话,他就起身跑开了。

宁又声将手机黑屏摆在自己面前——

莫不是被我的皮笑肉不笑吓到了吧。

宁又声起身拍拍屁股,捡起大衣,大衣沾满了杂草和石头碎屑。

她将干净的那面挂在手上,检查了一下院内设施,准备回家。

江聆依旧红着耳朵,把自己的衣服往她身上披,又往他怀里揣了一把热栗子。

宁又声唇角微扬,秋风牵起她鬓间的散发,芙蓉探月。

江聆说:“你确实该多笑笑。走吧,我大人有大量,以德报怨,送你回家。”

宁又声收起笑容,瞪他一眼,无奈道:“行行行。”

……

福利院的孩子不多,有孩子来就会有孩子走。除了上课,宁又声还要负责很多日常杂活。

有时候要带一些有收养意愿的夫妇参观,参观完后还要访谈验资,有时候要负责打扫卫生和值班。

黄院长并不像陈婧暗示的那样小气,相反,她对宁又声赞赏有加,经常带着她去接见访客。

儿童福利院与幼儿园也不一样,陈婧和宁又声这样的老师还好,真正累的是生活护工和院长。除特殊情况以外,他们一年四季都得呆在这里。

红顶白墙的房子是他们的家。

得知宁又声独居,黄院长以安全和工作为由希望她搬去福利院,宁又声拒绝了。

她还是更希望自己能够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地方。

在夜里,她时不时会想起小阳的话。

她辗转难眠,索性坐起身来,拉开窗帘。

皎洁的月光倾泻如柱。

临近十五的月亮越来越圆,越来越亮,她却再也品味不到团圆的滋味了。

这些节日对她来说不过是放假的宣告,至于情感,早就死亡了。

“叮咚——”

宁又声拿起手机,没想到这么晚了,黄院长还给她打电话。

“喂,院长,什么事?”

“小宁啊,我这里接到一对夫妇的收养请愿,他们说明天会来福利院看孩子,我明天省里有一个会议要参加,你好好接待一下。”

“行。”

后来宁又声才知道,黄院长喜欢让自己去接待领养人,一是因为自己金融学的背景,她认为学金融的对领养人的经济状况把控更加理智,虽然这只是她对一个专业的误读;二是因为气质疏离、说话直肠。

她本来以为这种事应该交给圆滑的人来干,但领养本身就是一个要面对诸多现实和困难的事情,圆滑与暗示未必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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