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站的风顺着背脊往上推,我没回头。
把钥匙挂在颈间,信管藏进领口,摆针塞进小布袋。回到租屋时,窗下的葡萄叶正轻轻互相擦过,像在交换白天的消息。
我把铁盒里的四样东西一一排开:钥匙“6F”、微摆针“4—2—6”、北站寄物柜“N3—17”的存根、那封只写“给槿槿”的短笺。计时器不在手边,我用电热壶当作屋里的“潮”,听它从静到沸的过渡——先是极轻的“嘶”,再是均匀的“咕嘟”,每一次爆裂都像小小的白浪在瓷壁上开花。
我把摆针放在手心,按住,呼吸与它合拍。屋里其实更容易把脚放进去:墙角的风、玻璃的颤、叶影在窗台上的位移,都替海把路铺平。
“槿槿。”
那个称呼像一滴盐掉在舌尖。不是从耳机,也不是从窗外,而是从壶的“咕嘟”里透过来,带着热度。
“我在。”我没有出声,只在胸腔里回答。
“门口。”那声音说,“屋里的‘潮’,沿走廊走到拐角,数十六步。”
我关掉壶,水声被掐断,屋子里的声场渐渐收回来。我拿起钥匙“6F”,出了门。六楼的走廊铺着灰地胶,灯一盏盏向后退;我在落地窗前停住,向左数十六步,在第十六步的位置,墙根下有一块细微起翘的踢脚线。
我蹲下,把钥匙在缝里探了探,踢脚线轻轻弹开,一只巴掌大、浅灰色的薄盒卡在里面。盒盖上同样刻着“6F”,边角磨得圆。打开,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张用铅笔画的馆内简图,画了一条从拱顶第三拱脚到合规部走廊的细线,在走廊中部写了小小的“F”;以及一枚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胸牌——“设备维保 / 临时通行”。
纸边注着两行字:
“周三 19:40—19:47。
以人流为潮。走,不停。”
今天是周二。
我把薄盒合上,重新扣回踢脚线后面,钥匙放回颈间,胸牌滑入外套内袋。回屋时,壶里的水还热,我端起来靠在窗边,想象馆里那条“潮汐线”如何在每天的十九点四十准时成形——电梯换气、风机转速、员工交接、合规部开关门,所有微小的节律被聚拢,汇成七分钟的“城市潮”。
第二天上午是例行接待。
我像往常一样说“您好,请坐”,像往常一样把导联贴在额角与耳后。午后有一位穿旧制服的老人来做“情绪缓冲”,登记表上写着职业:设施维护(退休)。他把帽子搁在膝上,指尖在帽沿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
“我年轻时在这儿管过风道。”他看着穹顶说,“那时候的风是活的,就像今天这风。”他指了指大厅尽头,“第三拱脚有个回风口,十九点四十一到,风速会自己上去。城里也讲潮汐的——只是我们踩的是风潮。”
我把这句话默念了一遍:风潮。
老人闭目躺下,机器嗡鸣如常。我忽然意识到,那张简图,并不夸张也不诗意——它只是在记一条老技术员用脚背熟得不能再熟的路。
下班前,顾节回到前台,神色淡,像没发生任何事。他把一叠文件递给我:“复核报告下来,观察期通过。明晚你不用加班。”
“你昨晚——”我低声。
“假批下来了。”他简短地笑了一下,“风往回吹了一阵。”说完像不经意似的补了句:“明晚别一个人。”
“我只是看人流。”我说,“不下水。”
“人流也是潮。”他说,“七分钟就收。”
——
周三。
十九点三十五,我站在第三拱脚下,胸牌夹在衣领内侧。人群像缓慢而不自知的水向合规部方向漂移:交接下班的人、办理手续的人、推着小车的人。我让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把步幅降得刚刚好——四步吸,两步停,六步呼。
第一分钟,我经过中央大厅的“回声区”,穹顶下的风把话音撕成一缕缕白线,裹在耳边;第二分钟,电梯群开合的“叮”顺着墙体往前顶;第三分钟,风从合规部方向涌来,门内外的压差让头发往后贴。
我把手背贴在胸牌上,像确认心跳。
我不是潜入者,我只是一个按节律走路的人。
第四分钟,我到了走廊中段。那条简图上的“F”就画在这儿——如果把整条馆当作一条长长的海岸线,这里应该是个天然的小海湾,风会在此处叠加。
我侧身让过一辆推车,身体转过去的那一刻,听见一个极近、极轻的声音贴着耳骨滑过:
“槿槿。”
我没有停。我让步伐像电机一样平稳,像是没听见。第五分钟,光从天花板的缝里变亮了一阶——那是风机转速升高时反光角度改变的错觉;第六分钟,我路过合规部门口,岑主任刚好从里面出来,手边的纸张翻开一角,又被她按平。她抬眼看到我,微微点头,我也点头,像两个人在路口礼貌地交换方向。
第七分钟,我拐回大厅,潮汐线结束,风速在几秒内坠回日常。人流散开,像水分叉上岸。我的手心微湿,摆针在布袋里贴着指腹轻轻动了一下,像一只小小的心在说:收。
我站在柱后一会儿,才敢回头看那条走廊。什么都没有,只有门缝里残留的冷气一点点往外漏。有人从我身边快步走过,胸前的工牌晃了一下,露出“设备维保”四个字。我忽然确定,那条简图,不止给我画了一条“风潮”,也给了我一种合法的外观:胸牌、速率、七分钟。
我回到前台,顾节像往常一样把纸杯里的热水推给我。他没问,只用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两秒,像确认我还在陆地上。
“我听见了。”我说。
“她说了什么?”
“门口。十六步。”我停了一下,“还有我的小名。”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把一口一直没放下的风放回馆里。“下一步呢?”
我摸了摸颈间的钥匙,“6F 的内柜。”
“今晚不开。”他说,“晚上风大。明天白天去。”
他顿了顿,又像下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决心:“明天我请半天假。你别一个人。”
我点头。桌上摆针的倒影在杯壁里轻轻摆,像一条小鱼在玻璃里喘息。
城市的潮汐在我们的呼吸之间进退,七分钟的门合上,又在第二天的白天准备打开。
夜里,我把“门口·十六步”抄到本子上,下面画了一条细线,从“6F”延伸出两条岔路:一条指向屋里,一条指向馆里。我把“明天 10:00”写在岔路的交点上。
关灯前,我在黑里听到很轻的“嗒嗒”——不是海,也不是风,是计时器在隔壁屋里走了两步。
陆地在脚下;潮在身边。
我把手心按在胸口,数了四、二、六,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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