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山河碎

不战失国,千秋之罪。

可如今的情况却容不得长平帝做出第二个选择。

大齐征战连年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多少军饷支持前线打仗。更何况乌骨突占据平阳围困上党,死死的扼住洛阳的咽喉;北方五夷、西部邓麻、东部高句丽马韩一齐反叛,洛阳宛如危巢。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更何况一国之君?迁都南下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只是,迁都所舍弃的东西太多了……

可若比起大齐国祚绵延昌盛,那些东西似乎也不是不能舍弃……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成大事者,该不拘小节。

******

池归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出勤政殿的,他的脑中真的很乱很乱。一会是长平帝带着满身的风霜疲惫和他说“迁都吧”,一会是池寒渌临行前满面不屈桀骜地说“臣必凯旋而归”,一会是边境传来的一封又一封的战报,一会是北方的亿万黎民……

越空蒙在勤政殿外等候,见池归璨脸色不好,上前跟在池归璨身边,语带担忧:“殿下,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什么事都没有。

哦,不是,是出大事了。

池归璨转头看向越空蒙,看着越空蒙精致的眉眼和眉宇间的清高孤傲,一时间所有言语都梗在喉间,说不出半个字来。

说什么呢?

说大齐的皇帝太子都是懦夫,国难当头他们想的却是逃跑?

说自己有多少多少的困难所以多么的不得已?

池归璨说不出口。

池归璨的眉头皱得很深,越空蒙忍不住伸手抚在池归璨的眉间,轻声说道:“殿下有话可以和臣说,无需事事都放在心里。”

池归璨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说什么。似是过了很久,池归璨才用干涩的嗓音说:“空蒙,如果,孤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做的事和你想做的事背道而驰,那你会怎么办?”

越空蒙不知道池归璨为什么会这样问,但他仔细想了想池归璨的话,回道:“臣会努力去求两全之法。”

两全之法……

池归璨苦笑一声。

事到如今,哪来的什么两全之法。

但池归璨也知道,满朝文武都解决不了的事,越空蒙也不能解决。

池归璨垂下了眼,声音中是浓的化不开的苦涩:“空蒙,孤没办法了。”

池归璨看着越空蒙,眼底一片暗沉:“孤真的没办法了”

******

那时的越空蒙不明白池归璨是什么意思,但是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了。

北方传来战报,上党被破,乌骨突剑指河南郡,而距离洛阳最近的军队——池寒渌所率领的军队,还被困在常山,不得南下。

战报传来的第二天,满身疲惫的长平帝穿着鲜红如血的绛纱袍,高高的通天冠压得他的肩膀都垮了下去。他脸色苍白,在大殿上无力地宣布:“迁都临安。”

文武百官跪了一地,无人反对。

******

越空蒙品级不够不得入朝,这个消息他是在东宫等池归璨下朝的时候听内官女官们说的。听到迁都的消息的一刹那,越空蒙仿佛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池归璨满身颓然地回到东宫,看到这个样子的池归璨,越空蒙满腹的疑惑就都吞了下去。这一刻,他什么都问不出来。

越空蒙上前扶住池归璨,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殿下累了吧,要不要小憩一会?”

“空蒙……”池归璨哑着声音喊了一声,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能无力地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眼前人的名字,“空蒙,空蒙……”

越空蒙的心瞬间泛疼,酸涩感流荡在眼中。他努力忍住即将掉下的眼泪,伸手抱住池归璨,一次次地安抚:“臣在,殿下,臣在这里。”

听着越空蒙叫自己“殿下”,池归璨的眼中泪水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流出眼眶。池归璨将自己埋在越空蒙的怀中,哭着说:“我不配,空蒙,我不配。我不配做这个太子,我不配做这个储君!空蒙,我不配。”

越空蒙也忍不住哭了出来,但他还是将池归璨牢牢地抱在怀里,轻声安慰:“殿下莫要妄自菲薄,殿下所做之事,有利国祚绵延、家国安泰。”

只是——

他们舍弃了还在北方打仗的池寒渌、宁磬,舍弃了为家国安泰倾洒热血的无数将士,舍弃了北方的亿万黎民。

******

迁都的旨意下的很快,百官收拾行囊的动作也很快。

越空蒙在家里看着柳风烟指挥家仆收拾行囊,听着柳风烟用温柔的语调吩咐侍女:“要快,时间不等人,别的可以不管,书房里的书必然都要装齐了,一本都不许落下。都是圣人传下来的宝贝,不许弄脏弄坏。”

侍女应诺,越空蒙跪坐在下首,听着柳风烟的话,一时间只觉得讽刺。

圣人之书落在酒囊饭袋手中毫无用处,他曾自诩是世家子弟名士风流,而如今家国罹难他却毫无办法。

由此可见,圣人之书落在书生手中,好像也没什么用处。

越水进到内室,轻声说道:“夫人,公子,家主有请公子。”

柳风烟温柔的语调传来:“空蒙,你父亲叫你。你父亲最近心情不好,别和他吵架。”

越空蒙应诺。

******

书房里,越河还在批阅奏疏。越空蒙进来给越河行礼,问道:“如今的奏疏还有批阅的必要吗?”

越河的手不经意地顿了顿,他没有抬头,而是一边批阅奏疏一边说:“自然是要的,迁都是一回事,国事又是一回事。不能迁都了,就什么事都不管了。”

越空蒙突然发现,越河的头发白了好多。

三年前还是盛元四十五年,越河刚刚从广陵右迁洛阳,升任尚书左仆射,一时风光两无,何等意气风发。

不过区区三年,越河竟像过了十年。

越河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事吩咐你。”

说着,越河站了起来,直视越空蒙:“明日你带着你母亲和空寒先走,我还要在洛阳收尾一些事情,要晚几天才能南下。你记得,要照顾好母亲和幼弟。”

越空蒙闻言皱了皱眉,一脸地不赞同:“父亲,鞑靼随时可能南下,留在洛阳太危险了。”

越河问道:“那我走了,谁留下善后?”

越空蒙一时语塞。

越河道:“我承蒙拔耀忝列录尚书事,便该担起身上的担子。陛下、殿下身上担的是九州万方,而我,不过区区一臣子。空蒙,在其位而谋其政,这不需要我教你。”

越空蒙惭愧地低下头:“父亲教训的事,是孩儿考虑不周。”

越河闻言却是笑了,他走到越空蒙的身边,罕见地摸了摸越空蒙的头,和蔼地说:“你还小,有些事想差了也无妨。只是经历了此间大事后,你也该成长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万事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

说着,越河走到桌前,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左传》来交给越空蒙,说道:“我知你素来喜欢《论语》,但学一家之言非长久之道。《左传》海纳百川,若想为官,就不能只看书生之言。”

越空蒙低头接过,口中说道:“谨记父亲教诲。”

“去吧。”越河道,“好好陪陪你的母亲。”

******

离开洛阳城的那天是个晴天。二月春风习习,皇宫的海棠花璨若锦绣,没有沾染上丝毫灰败的气氛。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万物自有定理,亦不会因人事而更改。众生蝼蚁,万物刍狗,不外如是。

越空蒙伴太子驾,跟在池归璨身侧。

长平帝在和越河道别。

越河道:“陛下此去万里之遥,臣无能,不能随侍陛下身侧,望陛下见谅。”

长平帝哑着声音说:“录公莫要做此言语,是朕不如录公。”

越河摇头:“陛下身肩九州万方,今此一行前路漫漫,怎如臣寥寥此生?”

长平帝红了眼眶。

越河躬身深深一揖:“臣无能,只盼陛下岁岁康健。”

长平帝伸手扶起越河,道:“录公之大德,朕永生不忘。”

******

越空蒙在池归璨身边,见越河与长平帝说话,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不知为何,越空蒙突然有些心慌。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心口,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

池归璨的眸色深了一瞬,但转瞬如常:“空蒙怎么了?天气太冷不舒服吗?”

越空蒙摇头,轻声说道:“也不是,就是不知怎的,突然感觉心慌。”

池归璨垂下了眸子,一时间竟然不敢看越空蒙,只是越空蒙沉浸在心事中,竟然没有发现。

池归璨道:“空蒙不必担心,夫人那里我派了阿朔去看护。有阿朔在,没事的。”

越空蒙也不是担心母亲,但听池归璨这般为他着想,还是强打起精神来说道:“谢殿下挂念。”

长平帝上了銮驾,车队缓缓启程。越空蒙掀开车帘,见高耸的城墙越来越小,一时间酸涩无奈纷至沓来。

三年前他从广陵来到洛阳,见到的是春秋鼎盛的盛世;三年后他从洛阳风尘仆仆地离开,见到的是倾颓的大厦。

越河站在城门口,风吹起他的绛纱袍,竟恍然间有了几分仙气来。越空蒙也不知为何,突然就热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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