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虞谷秋上白班,国庆是没假的,八点就得到岗。
不同于以往的是,她几乎没空闲下来,一空出手就大包大揽了其他同事的活儿。
清洗失禁的床单,送药,擦身,抱人,喂饭……一口气忙到中午,草草扒完两口饭,就又拿上清洁工具开始打扫一些积灰的死角。
老人中不乏有鼻炎的,且同时患有阿尔滋海默症的老人根本意识不到,若是不帮擦就会一天到晚拖个鼻涕。
一天下来,她像个陀螺似的转,腰比以前任何一天都酸。
虞谷秋扶着腰,克制了一天的思绪冷不丁转到了该不该去按摩缓解一下,也就无可避免地再度回想起昨夜的场景。
经过了十多个小时的冷却,汤骏年的样子其实已经开始模糊了……当时她根本不敢多看第二眼,在对上他空洞的眼睛之后,她扭头就跑,路上叮铃桄榔地还撞到了共享单车,在膝盖上留下一块乌青。
或许心口也留下了一块吧。
明明被撞见更落魄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但为什么会感觉那么难堪。
虞谷秋暗示自己不要再想,维持着往常生活的秩序下班回家,坐进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塞上耳机听日推的歌一路神游回家。
但如今的大数据似乎已经可怕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它推给她的歌不再依赖于手机的关键词,而是直接扫描了她的记忆。
耳边传来的是一首钢琴曲,《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琴键颤动的前奏越来越轻,越来越久远,闷闷地从教室墙上悬挂的音箱中传来。身穿校服的虞谷秋边收拾书包,微微纳闷地抬起了头。
广播里传来的歌和往常不一样了。
当时学校里的广播台在放学后会惯例放歌,但都是固定那一首,这是虞谷秋第一次听到换歌。
同桌仿佛看出她的困惑,主动开口说:“也许因为今天是圣诞节吧?蛮应景的。”
“哦……”此时不知曲名的她还不知道为什么应景,草草点头。
同桌话锋一转:“你放学后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的话能不能跟我换下值日啊,拜托拜托,我等会儿和女神有约!很重要!”
虞谷秋本想拒绝,但眼睛一晃,看见了黑板上今天另一个值日生的名字,汤骏年。
于是沉默片刻,故作为难地点了下头。
教室里的人陆续离开,最终变得空荡,只剩下两个人。
汤骏年看见居然是她留下来,神情有些意外。
“今天不是你吧?”
“他有事就和我换了。”
“这样……你随便打扫一下就好,剩下的交给我。”
“没事的,你如果有事可以先走。”
说这话时,她其实存了一点打探的心思。连同桌在这个节日都有约,汤骏年想必有更多邀约吧,不过以往听到的只有被他拒绝的传言。
这个人好像对任何事都没有太大兴趣,除了未来。
果然,汤骏年摇摇头:“没有。”
虞谷秋哦了一声,背过身开始扫地。扫帚在地面上来回摇摆,夕阳下帚穗的影子像一只小动物欢欣摇晃的尾巴。
两个人各自沉默地分散在左右的教室两侧,期间虞谷秋鼓起勇气向汤骏年搭了一次话。
那是两个人第一次有机会独处……且是圣诞节这么一个稍微特别的日子,她不想像个傻瓜一样什么都不做。
虽然或许不开口更好,因为她搭话的内容听上去更像个傻瓜——“今天广播换歌了哦。”
这不用说也知道……话一出口虞谷秋就在心里骂自己白痴。
但汤骏年是个无论什么话题都能接得很好的,很周到的人。
对于她的无聊话题,他点点头说:“你喜欢这首曲子吗?”
“很好听。”
他忽然笑起来:“是我投的稿,没想到被采用了。”
虞谷秋惊讶地睁大眼,心想自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这个废话居然正中下怀了。
他难得话多了一点,又接了一句:“它叫《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虞谷秋此时恍然大悟,感叹道:“真好啊,这个劳伦斯先生。”
“嗯?什么意思?”
“有人专门写了一首歌祝他节日快乐。”
汤骏年又笑了起来。他的眼睛下方有两颗泪痣,笑起来就会显得很柔情,这让虞谷秋感到一种惊慌的快乐。
“不是的,这是一部同名电影的歌曲,里面有个角色叫劳伦斯。”他解释。
虞谷秋略感窘迫地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我没看过……还以为是特地为这个人作的,想说被这么祝福的话对方一定会很高兴。”
“这部电影是83年的老电影了,你没看过很正常的。”
“比我们年纪都大的电影呀……”虞谷秋受教地点点头,“你喜欢看老电影吗?”
“也不算吧,我只是爱看电影,杂七杂八的都看。”
闲聊间,汤骏年已经从第一排扫到了最后一排。
他把垃圾倒入后门的垃圾箱,转了话题:“擦黑板我来吧,高的地方你不方便。那倒垃圾就麻烦你了,可以么?”
虞谷秋说好,很利落地拎着他收好的垃圾走向操场的大垃圾桶,不想让他察觉到自己有一点独处时间就要结束的失落。
不然的话,也许下次就没有这么自然平和的交谈了。
因为她观察过,汤骏年对待那些对他流露出好感的女生额外有距离感,虞谷秋并不想也被归入到这一类区间中,更没有勇气挑战自己成为唯一例外的可能。
所以,只是同学就好了。
扔完垃圾,她迅速冲回教室。扔垃圾时特意假装忘拿了书包,心想若是汤骏年动作慢一点还没擦完黑板,那她还有机会和他说一句再见。为了这句再见,她跑得飞快。
走近教室时,虞谷秋迅速平复呼吸,慢步走过去推开门。
黄昏随着门缝射进微光,洁净的教室里折射出寂寞的尘埃。
空荡荡的,汤骏年已经走了。
虞谷秋垮下肩膀,卸力地挪到桌边低头抽出自己的书包,慢吞吞地挂到肩上。
窗外飘荡着翠绿的树影,此刻也被夕阳照黄了,在它的影子中,虞谷秋不经意地抬头,发现黑板上居然还有一行小字没有擦掉。
汤骏年的工作居然留了一个小尾巴,这可一点不像他。
她惊讶地准备帮忙擦掉那行小字,窗外的树影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只不过关起的窗户听不见声音,整间教室静若宇宙,但能看见影子不断地在黑板上晃动,在那一行小字的身体上失去重力地游来游去。
那是汤骏年留下的板书——
【圣诞快乐,虞谷秋同学】
耳机里的歌不知不觉切到了下一首,城市的黄昏和少年时代的黄昏一起落下去了。
虞谷秋毅然收起耳机,在一个不应该下的站点下了车。
她向汤骏年在的那所按摩馆走去。
*
“您有预约吗?”
“嗯,我刚团了一张券,请问现在有师傅可以做吗?”
虞谷秋向前台出示二维码,对方表示稍等。
“可以的,我为您安排目前空着的师傅哈。”
虞谷秋点点头,视线心不在焉地往深处的走廊飘,没瞧见想瞧见的人,倒是和一双浑浊的中年人的眼睛对上了。
对方无意看她,立刻就移开看向前台炮轰——“我要投诉你们!安排的十七号什么玩意儿啊,按得我后背都快断了,这才三十分钟我现在浑身跟被车撞了一样!”
前台连忙起身安抚:“您先别激动!每个人承受度不一样,可能师傅没有理解到位。”
“他是瞎子还是聋子啊,连人话都听不懂吗?我说疼还是按很重!”
“这……”
中年男人越发嚣张:“我肚量大,赔偿就算了,直接给我免单吧!”
前台感到为难。
“您团购的是一个小时的套餐,已经过一半时间了……”
“是我忍到一半!”他一拍桌子,“你就说退不退吧,不退我就去网上写你们店差评!”
“给他退吧。”
冷不丁的,有个声音从虞谷秋斜后方传来。
——“还有一个人没有投票。”
这两个声音在她的脑海中重叠,却又无法对上。
相似的音色,不相似的语气,曾经让人心驰神往的棱角被熨得很平,平滑得甚至带有一丝机械感,让人想起靠近便利店门时就会无差别响起的叮咚声。
那是一种没有生命气质的声音。
虞谷秋触电般地回头——汤骏年一只手摸着墙壁站在阴影里,神色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没事,让他退吧。”
他左胸口挂着的标牌上正写着十七。
中年男人洋洋得意:“这还差不多,小子,回去多练练技术吧。今晚就便宜你咯。”
他打了个酒嗝,又抓了一把前台放着的小糖果往兜里一塞,这才扬长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等虞谷秋回过神,汤骏年也已经消失在走廊深处了。
他或许根本没意识到,从头至尾还有个人站在不远处目睹了这一切。
前台有些咽不下气地碎碎念,她一晃眼见虞谷秋还傻站着,立刻拍了拍脑门道歉。
“不好意思啊刚刚……我们师傅都是专业上岗的,不会乱按,这个请您一定要放心!那种就是故意给我们师傅泼脏水来贪便宜的!”
虞谷秋沉默了片刻,问:“这样占便宜的人很多吗?”
前台无奈地叹气:“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有些人仗着盲人看不见自己,就跟那些网上匿名的一样,使唤欺负人起来根本不害臊。”
“……不能惯着那些人吧?”
“最多只能下次拉黑了。不然他们去打个差评,我们生意就难做啊。现在的时代什么都靠平台,有些人坐家里手机打两个字就能把我们店毁了,哪里有出路呢?”
虞谷秋不由得按住胃,一股闷气在腹部横冲直撞,胃不知不觉痛起来。
前台核销了她的券,边说:“这边给您安排了二十六号技师,在木星房间。”
虞谷秋迟疑地收起手机:“我想问一下,每一单按的话师傅也有提成吧?”
“对的。”
“那刚才十七号是不是就白按了?”
“是啊,不过他自己都说算了。”
虞谷秋感觉那股横冲直撞的闷气隐约找到了出口。
“那……”
她脱口而出,我可以指名他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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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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