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俄罗斯最伟大的歌唱家和手风琴家......” “是前苏联,”老人精神矍铄,声音铿锵,不客气地打断主持人的话:“那才是我的国家。”
“这个老爷爷能唱歌吗?” 坐在前排的一个孩子不安分地踢动两条短短的腿,天真地惊呼道:“他比我祖父年龄还大呀!” “不许无礼,出来前我怎么跟你说的?”母亲一把捂住孩子的嘴,低声呵斥,对台上的老人尴尬地笑了笑。
他矜持地站在那里,目光飘过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微微点头致意。全场座无虚席,所有人都清楚,这将是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次演出。
灯光渐渐暗了下去,像回到了郊外一个飘雪的晚上。他开始唱了。
出乎所有人预料,这位七十八岁仍坚持登台的老人,歌声没有丝毫衰老疲惫的迹象,厚重磅礴,发源于德涅斯特,一路推着浮冰向前奔涌,流过第聂伯河,流过挂满严霜的冷杉,流过广袤的荒原,流过冰封的砂土......流过摩尔曼斯克,流过列宁广场,流过斯大林格勒。
一首漫长的史诗,记载了这个游浪的民族跋山涉水的历史。从翻过乌拉尔山的那一刻起,这片春光难以常驻,被暴雪和长夜挟持的土地就是他们的故乡。远离蔚蓝的海洋,大地是他们的全部,难以破浪远洋。与孤寂寒冷为邻,他们世世代代同终年不化的冻土,凛冽的北风一起凝结成钢,亦如草木破冰生长。
他们安土重迁,珍惜来之不易的故园。没有花朵,靠那面赤色的旗帜,他们从荒芜中点燃生机,从绝境中树起希望。
余音不息,有人抬起头,在满天闪烁着寒光的繁星中看见了那个已逝的伟大的红色帝国。
“早些休息,”助理叮咛道:“别忘了明天早上教堂有一对新人等您主持婚礼。” “我还没有糊涂,” 老人无视了打开的车门:“我自己走回去。”
“湖边没有路灯,您会摔断腿的!”
没用。他的性格与年轻时一样倔强,依然我行我素,即便撞上南墙。他不顾助理忧心忡忡的高嚷,向前健步如飞,经过昏黄的路灯,一直走到迷雾缭绕的不冻港。
那座巍峨的雕塑耸立在夜空下,有一个声音在歌唱,是他刚刚唱过的曲调。
“看城市上耸立着阿廖沙,阿廖沙,阿廖沙,看城市上耸立着阿廖沙,那战士啊雄姿英发。”
“用花岗石雕塑他军装,来雕塑他军装。用花岗石雕塑他军装,也雕塑了他的形象。”
“在沉重的黄土下长眠,黄土下长眠,在沉重的黄土下长眠,有多少个无名青年。”
“他不能从底座上走下,从底座上走下,他不能从底座上走下,去漫游那田野,山崖。”
“他沐浴着阳光和清风,在夜晚有满天繁星,他耸立在城市的上空,城市的上空。”
“是田野上飘降着雪花,还是一阵暴雨喧哗,在城市上耸立着阿廖沙...看城市上耸立着阿廖沙,那战士啊雄姿英发,那战士啊雄姿英发。”
“不行,先生,这可是光荣勋章,出高一些吧,一百卢布说什么我也不愿意。” 列昂尼得心魂俱颤了一下,光荣勋章!那是颁发给在卫国战争中无所畏惧的士兵的,他清晰地记得,勋章的上方是月桂枝,中央的图案为克里姆林宫的斯巴斯基塔,他曾亲自把它们挂在英勇战士们的颈上。
他正犹豫要不要上前,那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失望地收起没有卖出去的勋章,小心翼翼摆放好,无意中朝列昂尼得的方向看了一眼。
“长官!” 对方脱口而出,慢慢按住自己的心脏坐回椅子上,他年事已高,禁不起如此强烈的喜悦:“长官!瓦西里耶夫上校!” 他边喊,边高兴地咧嘴笑。
是安德烈。半个世纪过去了,他还记得他,他还称他为长官。列昂尼得还没来得及走至摊前,就听见安德烈叫住转身离去的顾客:“算了,就一百卢布,您一定要保管好它呀。”
“这枚?不好意思,即便用整个世界的财富来换,我也不会卖给您,” 老人摇摇头:“它属于一位英雄。” 他看着自己的勋章被装起来,眼神依依不舍,身上的棉服破烂不堪,不知被浆洗缝补过多少次。
他一定过的很不好。为什么为挽狂澜既倒,扶大厦将倾抛头颅洒热血的一代人,如今挣扎在温饱线上,靠出卖昔日的荣光为生?“您还一个人?” 安德烈问。
“没错,我一个人。” 听到列昂尼得的回答,对方受惊般倒吸一口凉气:“您还爱她。”
“说来奇怪,” 安德烈笑了笑补充道:“您和我,长官,到了这个年纪,竟然还能爱人,爱本来该是年轻人的事。” “来一起住?” 列昂尼得沉默了一下,邀请道:“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不行,长官,” 老人难为情地拒绝:“我春夏还要帮瓦连京守他的麦田。” 他的眼睛一下放出光芒,映着胸前亮的耀眼的勋章,唱诗般念到:“您知道吗......每当风吹过麦浪,金色的麦穗沙沙作响,就如同他向我低语一样。”
他们生了一圈篝火,促膝谈心了一个晚上,直至天快放亮才告别。“我不要您的钱,长官。”
列昂尼得转身,刚走了两步,他忍不住回头,安德烈也一直在目送他:“您记得斯大林格勒在哪儿吗,长官?”
“我找不到它了。”
“亲爱的,别打领带了,快看,” 新娘幸福地快晕倒了:“天啊,这里比圣索菲亚还漂亮!“瓦西里耶夫先生捐出了毕生积蓄给东正教会,”她的妈妈满脸骄傲,挽着丈夫的胳膊欣赏这对璧人:“听说是以他爱人的名字命名的......他来了。”
“我想在阳光下戴我的戒指,” 姑娘问:“您介意吗?” “当然不,”一夜未眠的列昂尼得神采奕奕:“请便。”
他紧跟他们一起穿过烛光摇曳的圣堂,来到开阔的绿地。一排排白桦树在蓝天下笔直挺立,洁白鲜亮,浅绿色的外衣承载洪流般的春光。两位新人交换完婚礼誓词后,老人独自走到树下。
“老爷爷,”昨晚坐观众席的孩子穿着洁白的小衫,一手挎着花篮,扯了扯他的衣角:“木犁真的耕出过飞机,工厂,和坦克吗?”
“真的。”忽然,风吹走新娘的头纱,它悠悠荡荡,戴在了米兰娜教堂的尖顶上,像是对一个没等来春天的爱情故事的应答。
老人出神地凝视飘拂的婚纱,抱住教堂的廊柱亲吻:“亲爱的,如果再来一次,我依然会走过结冰的大河,来到你的窗下...我永生爱您。”
落笔之时,我仿佛已走完他们的一生,他们中没有一人逃过战争的劫数。他们每个人都有遗憾。
这是我对那个时代的挽歌,是对青春和英雄主义的礼赞,对同情和宽恕力量的崇敬,但更多想探询的,是晴天朗日下心灵在黑暗中的挣扎和突围,是生命的疑难。我们都只能活一次,我只能用我拥有的情感去度量他们的情感。赫尔曼,费因茨,尤利安,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他们本可以相共白首,最后却失散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战争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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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番外2:婚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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