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倩不喜交际,所以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如今的声名有多么盛,刘邦又势如破竹,尽得民心,这一方沛县势力还未上桌已被人摆上了菜肴招待。
天下知先入关中者为王,关中也在议论,她的情报网没有铺开,消息迟缓,她收到项羽出兵的消息时,巨鹿已经在对恃阶段了。天地间的大风刮起来了,魏倩在准备着与巨子下午的见面,其实这个时间不是她理想的与墨家见面时,秦亡后墨家无处可去时,那么思想上就容易说服很多。
毕竟对别人她可以画饼,但墨家人自家画饼一直是最大的,再给他说啥他们都觉得人类**肮脏,他们有自己崇高的理想。
昨日的暖阳似昙花一现,今日风雪再度飘洒,魏倩披着厚实的披风,双手合于袖,握着做得精巧的手炉,入关中者为王,这一次,也许可以不用退守汉中,关中百姓何辜,要承受项羽的屠刀呢?
巨子与元青从风雪中走来,在宋庄的带领下来到待客厅,房里燃起了炭炉,偶尔炸起火星,在安静的室内能听到木炭燃烧的声音,部曲上了茶与糕点,巨子从府外走进来,面色便淡了下来,心也一点点沉下去。陈留只是魏倩暂时待着的地方,却无一不精致,冬日大树也凋零,魏府却有竹栽于盆中,置于房内,如果巨子知道后世的诗的话,必是能为他如今的心情找上依据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魏倩帮扶百姓,让他们少受饥寒,天下传她美名。但她也耽于享乐,喜富贵之物,他也去过沛公住处,那里很简陋,收拾出个办公地方就行,魏倩做为人臣,部曲从门口一直立到房门,排场远胜人主。这样的人,真的会听他的墨家之道吗?这样的人,真的对得起这名声吗?
巨子的偏见魏倩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很吐槽,刘邦只是在陈留随便收拾出了,待两天就帮张良复国去了,都没住两天,怎么可能花钱装扮?况且她的绿植也是部曲们训练之后从山上挖下来的。清廉正直的人对别人也是苛求的,不清苦就是贪婪,就是邀名作派,非圣人君子之为,乃小人之心。
百姓称赞她,是因为她让百姓有了更好的生活,哪怕只是饭桌上多几味菜,多些油,多些工钱,那也是其他贵族从不示人的东西,就是百姓自己,也是珍藏当自己谋生的东西。刚开始也是夸她的慷慨,然后名声越传越远,三人成虎,也将她的行为捧上天,毕竟凡是帮过她忙的,都富了,一些精巧玩意一改,这些设计魏倩从不威胁他人不准外传,就成了匠人自己的手艺。就连纺织厂的纺织机,工人们在家里也自做了一台,为了罪不责众,他们与乡邻也说了,还夸是主家魏女郎仁善,然后今冬布匹泛滥,百姓少有冻死之人。
这些名声,随着布匹与吃食,传进天下人耳里,他们从未见过她,但无人不谢她。盛名之下,嫉妒者也成堆,哪个文人贵族,不恨她败家卷他们,显得他们为富不仁。他们做做样子,也会拿出一二手艺教治下黔首,博个好名声,但他们高高在上的作派,于是百姓更爱戴魏女郎。她投奔刘邦治下,刘邦的仁义作派也在百姓心里流传。
天下都知刘邦与怀王曰,先入关中者为王,关中百姓已经在等着了,比史书上的唯恐沛公不为关中王更为热烈。他们苦了太久了,关中百姓离咸阳最近,在秦国基建里,他们是最为苦痛的。
功在千秋,罪在当代,他们就处在当代,苦难是秦人的代名词,严苛的秦法管不到六国,但严苛的秦法管束着秦人的世世代代。天下之毒,最毒不过商君书,民强国弱,民弱国强。商君的治国之道,重法之下,还贫民,愚民,虐民,辱民,疲民,弱民五法深入各个秦王的心里,始皇帝依旧依此治国,才肆无忌惮的使用民力,因为秦就是这样得天下的。始皇帝与百官不认为这是错的,这就是立国之本。
六国贵族的眼里,也从来没有过治下百姓,黔首疲弱至此,还算是人吗?草芥而已。
陈胜吴广得势就飘,手下与盗匪无异,攻城略地,烧杀抢掠,约束不了手下,自然无人帮他们,秦的大军一来,他们就碎了。这个时候刘邦起仁义之师,约束将士,秋毫无犯这个成语就是因此得名。得尽天下人心,他还是黔首中的一员,天下人每每念之,热泪盈眶。所以后面他对上项羽,越输人越多,无论前面死了多少人,后面的百姓唯恐他放弃,越输地盘越大。他的天下,是天下人的血肉堆砌的,人心在刘。
魏倩被部曲在衣食住行上娇惯又如何,她这些富贵,是她付了工资奖金,她所赚利的大头,也是贵族豪富。是香皂,洗头膏,牙膏牙刷,还有护肤品与丝绸,这才是她的利润来源。纸是利润项刘两家占大头,她就是个生产商,获利虽有,但不足言道。纸的价值不在赚利,在使用,在为她所用。卖给百姓的粗布价格,与百姓自己织的成本一般无二,不然纺织机都走入千家万户了,她的布还能这么畅销?
她问心无愧,所以从不在乎他人所想,刘邦时不时都来她这蹭饭,每次想要身边人过来学学,又念叨大业未成,岂能耽于享乐。明显是战国故事卧薪尝胆看多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这个时代人的思想烙印。所以她的排场衣食住行,一直是沛公军营里的富贵花,他们也习惯了。
这些东西巨子不知道,人只看他所看到的表现,也许墨子能懂,但死守理想的巨子们,是厌恶这些富贵的,他们只认为这是虚伪,这是富贵的傲慢。
当魏倩一身锦衣出来时,巨子坐在椅子上,心里已经深深的叹了口气。但是此时他已不能像以往那样拂袖离去,他是来寻求墨家未来的,再崇高的思想,也需要孕育的地盘,以及金钱。毕竟墨家与现代科研很像,科研哪有不花钱的?巨子的青衣还是他好不容易翻出的没补丁的衣物,只是陈旧一些,毕竟他们研究利器与匠艺,都是自给自足的。有的能换钱,有的是无底洞。
魏倩看着人到中年的巨子,站起来削瘦的身子却显得挺拔,她喜欢这样的精神气,于是也笑着寒喧。
“昨日听巨子来访,我喜不自胜,今日得见,实乃平生幸事。”
又看向元青,想起了与大梁的那两年,她初来秦末,一身反骨,教她的老师被她天天怼,偏是个老实人,见不过就生闷气,于是她更为猖狂。
“老师一别两年,看起来面色比在大梁时好多了。”
不说还好,听在元青耳里,气得他冷哼一声,魏倩也不在意,笑吟吟招呼巨子坐下喝茶。
巨子与她相对跽坐,柳细君煮着茶,招待贵客自然是按时代的礼仪走,这个时代茶就是花里胡哨的加这加那煮一壶,以显贵气。魏倩只用干菊花加一些药材,煮出来也清爽,
两人都正襟危坐,沉默不语,柳细君煮好茶倒完便退去,元青也一道出去,室内只留下魏倩与巨子。魏倩拿起茶杯饮了饮,她还是更喜欢泡的。
“巨子远道而来,不知所谓何事,若有需帮忙之处,我必助之。”
巨子喝了一杯热茶,比她还豪爽,可以看出两人都不是什么高雅之人。
“魏女郎聪慧,怎不知我之所求?自阳城君之后,墨家为百家所厌,为各国所弃,别无出路。我听闻魏女郎自称师从墨家,虽不是弟子,亦崇尚墨家学说,我前来相投,可魏女郎衣食奢靡,有负盛名。”
不愧是你,来投奔先骂人,不为人弃就怪了,也就是她脾气好。魏倩并未第一时间反驳,而是静静的看着他,他眉目有神,清苦中亦有信仰。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似乎都尴尬起来,但巨子毫无愧色,亦无怒气,安心坐等她的态度。
“我听过墨家巨子的名声,却不知巨子的名字,巨子的名声是墨子的传承,这样得来的名声如何能评判我的盛名是否有负?”
魏倩说话一向是非常狠且直的,巨子气愤不己又哑口无言,因为她说的是实话,以魏倩的名声,巨子无资格评说她。魏倩毕竟是来与巨子合作,而不是来吵架的,于是未等巨子拂袖而去,便再道。
“巨子既来相投,如何还看人表面富贵奢靡?难道我为天下的付出是假的吗?百姓哪一个不是拿到了我的好处才夸赞于我?他们没有实在的获利吗?我若一穷二白,巨子会来相投吗?我便是说得大义凛然,然无钱又如何能让墨家在新朝立足?”
巨子被一连串的问句砸得无言,魏女郎的付出是实实在在,不容辩驳的。魏倩看着面色好转的巨子,笑了笑。
“孟子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很认同这句话,如果我身出穷苦,那么我得先救自己。因为我的富达,所以我有能力兼济天下,何乐不为?”
巨子叹了口气,“魏女郎虽言师出墨家,却句句是儒家思想。如果天下人都靠达者兼济,像魏女郎这样的达者,几百年才出了一个。贵族豪强大多口中仁义道德,但让他们放出鱼米帮扶黔首,不过痴人说梦。”
这不能怪她,她自幼活着儒家文化圈,从汉武到现代,这片土地被儒家腌入味了,她想弃儒家,脑子里总会有儒家思想冒出来,几千年了,天性不是她说改便改的。
“我师从墨家,并不妨碍我看其他的书籍。墨家为什么会衰弱,巨子知道吗?明明儒家也无王侯用它治国,却越发壮大,连并非是其弟子的我都听过它的言说。”
巨子冷哼,“不过是儒士巧言令色,博求美名,高捧王侯罢了。”
“这只是表象。”魏倩断然道,“墨家的衰落是因为固步自封,不适用于时代自然会被时代所弃,如果墨家为大同。王侯弃墨家,黔首为什么也弃墨家?是他们不想兼爱过上幸福生活吗?”
魏倩用上在学校辩论赛里淡然语气,向固执的巨子慢慢讲述。
“王侯亦不用儒家,但黔首们却听从儒家,只是因为他们的道理符合天下人心中的公道罢了。儒家被百家骂抄,抄袭他家思想言论,可这何尝不是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儒家抄道家抄得最多,道家虽然骂骂咧咧,但是也是认同的。”
“那巨子带领下的墨家为什么一步步脱离人群,变成曲高和寡之物,墨家学派衰败,墨家众人无用武之地?为什么不能改变呢?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学问要发展,怎能举步不前?”
巨子听着她的话,每一句都响在灵魂深处,有时候思想家走进牛角,他们自己是发觉不了的,当有人去点醒的时,他们才恍然大悟。战国秦末还是思想萌发的时候,汉武才定型,而魏倩的思想,是几千年的精华,她认为理所应当的事,是一代代人琢磨了千百年才想明白的事。
刘邦张良萧何等人看她,是看贤才,可巨子这样传播思想的,是最能知道她的话语思想是什么,于是巨子静静的看着这个年轻得实在过分的女郎,如看一轮新出的太阳,刚刚打破黑夜,散发着光与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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