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李瑶兮的血后,陈萍萍的眼眸中恢复了一丝神采,如死灰复燃的一点光亮。他气若游丝地看着李瑶兮,就这么看着她,然后握住了她的袖口。仅仅是这么一个动作,对如今的他,都无比吃力。
无尽的悲伤与心疼终于自李瑶兮内心深处强横地爆发出来。她浑身颤抖地埋下头去,喉头不断哽咽,指甲把手心掐出了三道血印子,都没能遏制住夺眶而出的两行热泪。有那么一刻,她真的很想好好抱一抱他,对他说一声“抱歉”;有那么一刻,她真的……不想再演下去了。
———但,她不能。
在这条推着小船去往彼岸的道路上,感性从不被允许存在。
“记住,你死了。”李瑶兮把陈萍萍打横抱起,涩声在他耳边道。“很快的,很快就结束了,很快就不痛了好不好?我们回家……我没对你说过谎,我答应你我会带你……回家……回一个大家都在的家……”
陈萍萍昏沉地点了一下头,阖上了眼。
李瑶兮摇晃地站起身,眼眶依然微红,双手却稳稳抱着陈萍萍的身体。人群畏缩地往两侧一闪再闪,让出一条宽敞的道路。
皇城上,庆帝阴郁地眯了眯眼,侧身唤来暗卫。没有听到想象中李瑶兮痛彻心扉的哭嚎,他总是不能彻底放心。
暗卫会意,悄悄来到广场,尽量隐蔽地跟在李瑶兮身后。
李瑶兮木然地抱着陈萍萍,一路走回落花别院。别院还是旧日模样,玉瓦朱墙屹立如往昔,只是门前桃树已片叶不剩。
秋雨渐止,雨水洗过的天空高远清湛异常,仿佛今日不过一个寻常京秋中的一个寻常日子。
李瑶兮始终横抱着陈萍萍,右手食指搭在他的手腕之上,确保他的脉搏还没有停跳。先前她在自己手腕上划出的那一道伤口已奇迹般地自动愈合,连疤痕都不曾剩下。
进入别院后,她加快脚步,迅速赶到自己日常起居的屋内。许寒归等四人提前与她串通过此次计划,见李瑶兮抱着陈萍萍归来,默契地对视一眼,便分散在别院中各处,时刻觉察院外异动。
“来了?”
卧室内,朱黎睨了她一眼,淡定地问道。“把他交给我吧。”
李瑶兮点点头,朱黎便从李瑶兮怀中抱过陈萍萍,又用金色钢笔不知在空中划了两道什么,一个内里漆黑的空洞便凭空形成。
“你怎么办?”朱黎侧头望着李瑶兮,问道。“不去曙光影城躲躲?”
“躲?”李瑶兮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我没什么好躲的,趁早杀了皇帝才是正事。”
“当心些,别轻敌。”朱黎盯着这个如今出落得简直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儿,不禁意味不明地笑了。
李瑶兮最后看了一眼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陈萍萍,声音低哑:“一定照顾好他。下次见面……就是'彼岸'了。”
朱黎颔首,然后从洞中穿过,随着她与陈萍萍的身影消失,那空洞也重新封死,隐没在空气中。
落花别院门口忽而传来沉重的叩门声。李瑶兮匆匆行至大门处,就听外面一个沙哑的男声:“开门,我是范闲。”
李瑶兮挑起一边的眉毛,将门拉开一扇。范闲风尘仆仆,衣衫上满是裂口,面上覆满尘沙,眼眸既烫也寒———烫如烈火,寒如坚冰。
“老院长呢?”
范闲张开干裂的双唇,问。
李瑶兮闭上眼:“我回来晚了。”
一片空茫神色浮现在范闲眸中。他深吸一口气,咳嗽几声,咳出几点血迹,显然是与官兵交手受伤所致。
“为什么……”饶是心志坚毅如范闲,此时也不免有些失了理性。“他回乡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明知道他要……”
他哆嗦着嘴唇,强忍着话语里的颤抖:“他现在在哪?”
“里面,”李瑶兮往身后扬了扬下颌,眸中一片黯然,“二十年来他怕是没睡过几次好觉,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心睡了,你……不……我们……就让他好好睡吧。”
范闲默然良久,双手攥成拳又松开,如此往复几次,才疲惫地问道:“你打算把他送到哪里?”
“江南,”李瑶兮垂下纤长的眼睫,望向湿漉漉的地面,“他的家乡。”
范闲的双唇嚅嗫几下,再没有说什么。
“去神庙一趟吧,”李瑶兮的语气似在商量,实则透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就像曾经的陈萍萍,“把五竹找回来。”
范闲缓缓抬起头。
“北境路远,两个月差不多够了。”李瑶兮道。“我等你。”
范闲眼底升起一丝决绝神色———他太明白李瑶兮想要做什么了。
“如今他不在了,我那便宜爹定要向鉴察院下手。”范闲疲倦地勉强微笑一下,道。“能遣走的人我都遣走了,你在京都的力量远比表面上的深厚,待我离京,留在院子里的那几个老家伙,你要……你一定……”
李瑶兮微微伸出手,想要抚摸一下他的肩头,却还是止住了动作,缩回已经伸到半空的手。
“好。”
“我累了,”范闲吐出胸中浊气,靠在了门上,“回范府睡觉去了。”
李瑶兮久久凝望着他,然后又轻轻点头:“好。”
范闲脚步虚浮地离开落花别院后,李瑶兮关上院门,抱膝坐在了地上。别院内植了不少奇花异草,即使入了秋,草木渐凋,却仍旧有不少叶子,或青或红或黄,无声繁茂。雨水在叶片上滚动,滚到叶尖处,凝成一滴雨珠,颤颤巍巍几下后“啪嗒”落下,碎在下方的地砖上,洇开一摊水痕。
略歇息了一会,李瑶兮便向后园行去。蕴影湖中此时粉白菡萏已尽数凋落,只剩残荷枯枝露出水面。几叶青萍静静浮于湖上,先前受了风吹雨打,此时略显凄凉可怜。
蓦地,庆历四年秋时,她给陈萍萍写下的那封花笺,重新在她脑海中浮现。
“菡萏红乱,浮萍无依,落雨泠泠相思寄……”
“念瑶期,看韶华易碎花满地,所忆终不移……”
李瑶兮沉吟半晌,而后恢复波澜不惊的样子,向门口走去。欲开门时,一身白衣胜雪的许寒归,默默拦在她的身前。
“落花别院方圆五里之内,眼下全是皇帝的人,还是在别院里待着为好。”他将双手拢于衣袖中,淡淡道。“又或是……有急事?”
“我要去凉水巷,”李瑶兮将桃花簪重新插在鬓边,“见一个人。”
“凉水巷?”
许寒归微微蹙起书生气十足的眉毛,心中思索少顷,确定了那条巷子在京都里的位置。
“不用担心我,守好院子,若他们敢打上门,你们四个便打回去。”李瑶兮眸中寒意毕现。
许寒归拢紧披风:“你也小心。”
“皇帝手下的几个废物还奈何不了我。”李瑶兮道,然后迈出门槛。
……
“快,再递些纱布来。”
曙光影城中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中央,摆着一张担架。一个穿着粗布长袍的年轻男子,满手染血,只能用胳膊擦了擦汗,焦急地喊道。
“狐”闪身至一旁临时被抬过来的长桌前,找出一卷纱布递给男子,又静静退回朱黎身后。
朱黎脚尖不断轻点地板,高跟鞋尖与打了蜡的木制地面一碰,发出噔噔声响。她心不在焉地在指尖旋转着金色钢笔,幽幽开口问道:“吴名,怎么这么半天了,血都没止住?”
名唤吴名的年轻医者鼻尖再次沁出汗水:“夫人,这位大人伤口太多,出血严重,不是一时半会能止住的,就算血止了,失血过多同样危险!”
朱黎轻拍手掌,“狐”静悄悄地出门,不多时拿回来几袋暗红血液。
“这还是四年前,她去往京都前夕管那老头要来的,”朱黎颇为悠闲地道,好似担架上那人不过受了些小伤,“今日……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吴名行医已有几年,却也没经历过这般场面,憨厚清秀的脸上有些无措的神色。
“输血,你不是会么?”朱黎有点不耐烦地用指背敲了敲桌子。“别怕,平常怎么治别人,就怎么治他!”
吴名天资优异且向来刻苦,朱黎一点,他便醒悟过来,连忙继续为担架上的陈萍萍止血,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为一个古代人,懂得“输血”这种事情到底有多么奇怪。
———当年李瑶兮为今日准备了A型血,朱黎则是准备了一个医生,一个名叫吴名的医生。
不,与其说“准备”,不如说“创造”。是的,这个忠厚腼腆的年轻人,自始至终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今日。朱黎给他了穷苦的出身、优越的医术天赋与赤诚善良的秉性,又将他随意放到一个古代世界观中,并将那个世界的时间流速调快。
曙光影城中不过三日过去,吴名就在他的世界里一无所知地度过了二十个春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勤奋学习中,他的医术已达到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他是朱黎创造的、只为救陈萍萍一人而活的……医者。
此刻,吴名正将那种被称作“酒精”的东西倒在棉花团上。他瞥见担架上那个被唤作陈萍萍的人紧闭的双目和锁成川字的眉毛,听到他吃力的喘息声,心中顿时不忍。
他实在受了太多苦楚、太多折磨、太多疼痛,即使目的是为治愈他,吴名也不愿让他再承受哪怕只多一分的痛苦。
看出他的犹豫与怜悯,朱黎的双手在身后握紧,口吻却依旧严厉:“别愣着,只要能让他活,就……不用想太多。”
吴名隐去眉心不忍之意,又蘸了些酒精在棉花上。
“是。”他低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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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写完了这五千五百字,感觉胸口始终有一口气吊着,根本不敢让自己停下来。直到写完,这口气才终于散出去。这肯定不是最燃的一章,但肯定是我最用心最慎重对待的一章。自从三年多之前刚开始写这本书,我就在想如何把这一章写好。中间构思了好几个题目,想过还像前面一样找一句古诗,也想过直接用“笑看英雄不等闲”,最后还是自己写了一句。这句“殷血化碧方寸间”,和上一章的标题“天生傲骨亦当年”,都来自我给陈萍萍写的角色诗,我个人还是挺满意的,就像我对这一章也挺满意的一样。其实写到现在,完全不是因为热爱而坚持了,而都是因为责任。至少以后我提起来这本书,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对得起陈萍萍和李瑶兮,对得起为数不多的读者,也对得起我自己。
又啰嗦了很多,大家见谅,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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