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萍萍,这条路,我可否同你一起走?”
她说:“你过得太辛苦,本姑娘不喜欢。”
回忆戛然而止。陈萍萍暗暗苦笑一声,拼尽全力地尝试挪动宛若有千斤重的手指。
“念在我这一生善恶两清、功过相抵……”他默默自嘲着祈愿道。“容我在这人世留一会再下地狱。”
陈萍萍的手指移动了一丝,他乘胜追击,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啪”地握紧了拳头!
那道金光,也终于,被他攥入掌心!
陈萍萍的身子蓦然一轻,整个人仿若轻飘飘地飞起一样,被那道金光从泥潭拉出。可忽然间,他又开始迅速下坠、下坠,跌入无底深渊……
陈萍萍身子一颤,骤然睁开眼!
眼前一片模糊不清,他只依稀能觉察,有两个人正凑在自己身边。紧接着席卷过来的,便是潮水一样汹涌的痛楚。即使身上有知觉处无一处不在作痛,陈萍萍还是牵动着唇角,由衷地笑了一下。于他,还能感受到疼痛,便已是最大的恩赐。
朱黎收回一直按在陈萍萍心口上的手,另一只在背后握成拳的手悄悄松开。
“好啊……好啊……”她喃喃叹道。“活下来就好,活下来就好。”
陈萍萍试着动弹了一下右手,谁知立即牵扯到了右臂上的伤口。他轻轻皱了一下眉,决定先不动为妙。
“我得去告诉李瑶兮一声,”朱黎恢复了平日悠闲慵懒的模样,缓缓道,“吴名,你照顾好他。”
“是。”见陈萍萍终于捡回一条命,吴名也劫后余生一般,松了一口气。待朱黎出门,他忙为还虚弱着的陈萍萍倒了一碗温水,轻轻托住他的后脑,将碗中温水喂给他一些,润了润他早已干痛不已的喉咙。
“多谢。”
陈萍萍喝了两口温水,暗哑的咽喉稍稍能发出些声音。他看向面前这个尽职尽责的年轻人,牵起唇角微笑了一丝,眼眸中不经意地流出一分欣赏。
吴名对眼前这位伤者,同样是充满欣赏与敬佩。
———生生抗下凌迟之刑,又凭意志最终起死回生。
这是何等顽强的一条生命?!这又是何等坚毅的心志与信念?
“陈大人,”吴名喟叹一声,“在下行医多年,从未见如您这般坚强之人,真是佩服。”
“你的医术很好,”陈萍萍眯眼打量着一身粗布衣裳的吴名,“我那破院子里,一个用毒大家,一个师承了光头的医者,你比起他们,倒也不逊色。”
“谢陈大人谬赞。”吴名谦虚地拱了拱手,随后端来一碗清淡的米粥。“您许久未曾进食,先用些粥吧。”
得到陈萍萍的同意之后,他小心地扶住陈萍萍的后背,将他从担架上扶起。一手托着他的背,另一手盛了一勺粥,递到他的唇边。
陈萍萍勉强吃了半碗米粥,精神恢复些许,便马不停蹄地思考起来。既然在外人眼里他已身死,那么就说明,恶战在即。
陈萍萍不愿去过多考虑京都里的事情。他完全相信李瑶兮可以一个人处理好,再不济,也还有朱黎帮衬着。这最终的对垒,庆帝看似强大无法撼动,实则并无几分胜算。
他始终教导范闲,要把眼光放高一点,要比天下……再高一点。这些年,他自己也在严格地践行自己说过的话。
比天下还高的东西,是什么呢?神庙?凌驾于神庙之上的朱黎?
虽然没有坐在轮椅上,陈萍萍还是习惯性地蜷起手指,用指节轻轻敲着担架一侧。
他不喜欢云里雾里、一知半解的感觉,也不喜欢被人牵着走的感觉。而此刻,这两种他最厌恶的感觉,竟然同时出现了。
———方才他昏迷时看到的场景,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地多出一段自己根本没有的记忆?
为什么……朱黎会说“重来一遍”和“这一次”?!
谜团一环扣着一环,严丝合缝。他隐隐有了些头绪,却还是无法触及这些谜团最根本的东西。
“荒唐啊……”陈萍萍一个一个排除着自己的猜测,最终摇了摇头。
“怎么了?”吴名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登时紧张起来。
“哦,我没事。”陈萍萍回过神,安慰地朝吴名笑了笑,平静地道。“你去歇一会吧,我这边没事的。”
吴名下去后不久,朱黎就从门外走了进来。陈萍萍本在闭目养神,听见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便悠悠睁开了眼。
对上朱黎耐人寻味的金眸。
“你先前……看见什么没有?”朱黎一挥手变出一副镜子,对着镜子专心致志地给自己补起口红,慵懒美眸仿佛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陈萍萍气息仍有些孱弱,风一样轻:“不过这一生的琐事罢了,大抵人之将死,皆是如此。”
听着这滴水不漏的回答,朱黎兴味渐浓,愉悦地收起镜子和口红,抿了抿艳丽得摄人心魄的唇。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也知道你不想让我知道你知道……”朱黎缓缓说出这一长串类似绕口令的话。“没关系,范闲去神庙找五竹了,再过一个月,一切就都将结束了。”
同为聪明人,陈萍萍自然明白朱黎的意思。“一个月啊……那倒是叨扰了。”
“狐”此时恰好也来到房间内,先后向朱黎、陈萍萍屈膝行礼:“主子,我已收拾出一间屋子,陈院长可以暂住下。”
听到那个雌雄莫辨的声线,陈萍萍猛然抬首,凌厉的目光直奔“狐”而去!感受到那道令人不舒服的视线,“狐”讪讪一笑,低下头:“哟,您认出我了?”
陈萍萍又敲了敲担架。
“是你啊,”他淡淡说道,“梦里一别,如今已一载。”
“我让他去的,”朱黎挥手示意“狐”退下,懒洋洋地靠在被挪到墙边的沙发上,“是不是那时候吓到你了?”
“还好,”陈萍萍缓缓闭上眼,忍着全身伤口虫蚁啃噬般的刺痛,“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凭直觉行事罢了。”
“还记得我们的目标么?”朱黎美目轻眯,问道。
陈萍萍惨笑一下。
“构建一个……完美的世界。”
“哦?那你记得'完美的世界'的标准吗?”朱黎笑得狡黠。
陈萍萍回忆着“狐”在梦里向他传达过的那几个他其实并不很理解的陌生词语:“伏笔、反转、人物弧光。”
“看来你的记忆力还算过关……不过你说的这三个词只不过是最基本的要求。”朱黎又开始把玩那支从不离身的金色钢笔。“陈萍萍,你看过话本子么?”
“年少时偶尔翻来解闷而已。”陈萍萍咳嗽两声,答道。“近些年倒是没看了。”
“哼,那我这个编剧,今天就给你说说。”朱黎哼了一声,从沙发上起身。“凡是小说,皆有环境、情节、人物三要素。彼此之间,相互作用。你可明白?”
陈萍萍乖乖点点头。
“环境相对没什么好说,不过是故事发生的背景。我先说说情节。”朱黎把金色钢笔在指尖转出个花,道。“所谓情节,通常共四部分,即开端、发展、**、结局。你可明白?”
陈萍萍再次点头。
“小说里最能吸引读者看下去的是什么?对,是矛盾。”朱黎绕着陈萍萍转起圈子来。“平淡如水的琐碎日常没人爱看,读者爱看的,就是追妻火葬场、乞丐变总裁、草包反打脸……而这些情节的共同特点,就是都存在矛盾。一般来讲,矛盾累积到顶点并爆发的时候,就是故事到达**的时候。”
“那么,说回你所在的世界。”朱黎骄矜一笑。“你觉得,你的故事,或者说,李瑶兮的故事,到达**了么?”
陈萍萍眸色深沉,思索几许:“你说过,还有一个月,一切就结束了。”
“是啊,我说的'结束',就是'结局'。”朱黎满意地把金色钢笔抛起来,金色钢笔仿佛通灵性,又飞回她的手心。“既然提到了你和李瑶兮那个不让我省心的孩子,那我就再说说人物……说到人物,就得和'人物弧光'结合起来了。'人物弧光'主要聚焦于人物的转变、成长,有时候,甚至是……觉醒。”说到“觉醒”两个字,朱黎别有深意地瞥了陈萍萍一眼。“你可明白?”
陈萍萍这一次静止良久。
然后,点了点头。
“当然,人物和人物之间也会有关系,”朱黎又道,“你想想,你们那儿流行的话本子,是不是大多以男女风月之事为主线?无论是穷书生跨越重重阻隔终于迎娶千金小姐,还是什么花草、动物成精被救后对男人以身相许,终是绕不开这'风月'二字。”朱黎似有感叹,转到陈萍萍身前。
“陈萍萍,接下来你还是点头或摇头就可以。”无形的逼人气势自朱黎身周强横地散发出来。“陈萍萍,自从李瑶兮从南诏回来,你觉得她成长了,是或否?”
陈萍萍点头。
“她已经拥有了'人物弧光',是或否?”
陈萍萍考虑一瞬,点头。
“你们从初遇、再遇、感情升温、表白到成婚,你十里红妆地迎娶她到陈园……你们的爱情已成正果,是或否?”
又是点头。
“你孤身回京面对皇帝,受千刀万剐之刑。千钧一发之际,她一人一骑赶来,将你救下,同时已将要和皇帝上演最终之战。那么……你们的故事到达**,是或否?”
还是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黎听罢,竟是扬头笑了起来,笑得极其快意,直到眼泪都快笑出来。她扬起纤纤玉手遮住嘴唇,笑了好久才停下。
“陈萍萍,你与李瑶兮,已成书中之主角,是……或否?!”
陈萍萍古井无波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波澜,双唇翕动几丝。
然后,点头。
“是啊,是啊!”朱黎再次肆意大笑起来,如一朵艳丽到腐烂的红蔷薇,汲取活物的养分,幽幽绽放在了朽木之上。
“陈萍萍,陈萍萍啊,你一世算无遗策,竟没有发现,我们要的'完美的世界',已经建成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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