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春歌(终章)

神庙因落败而死灰般的沧桑面孔上出现一分疲惫的愤怒:“原来你已经准备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恰恰是最不重要的一年,”李瑶兮凝视着光面镜,“只是之前九年的铺垫,促成了这么一个必然的结果。”

“你什么都算到了……”老态毕现的神庙失望地道。

“其实没有,”李瑶兮似乎想到些什么,笑了一笑,“现在想来,有一件事,我就没有算到。”

“是什么?”神庙问道。

“是关于他。”李瑶兮苦笑着,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导致听起来倒有几分像是在哭。“我没有算到他竟然在与我相遇的那一刻就开始爱我了。”

“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李瑶兮提高了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中喊道。“他不记得上一个轮回里我们的五年,不记得我们一起喝过的酒、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不记得我们'终老于林泉之下'的誓言……但他还是在凭借本能地爱我、违背设定地爱我!”

有两行泪水从李瑶兮已然看不出本来的深棕色的金瞳中流下。她哽咽了几下,望着光面镜中正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似哭,又似笑。

神庙沉默了。祂活了数千万年,却从未体会过“爱”这种祂认为低俗而无用的人类情感。可这种无形的力量却又好似胜过任何有形的武器,在一望无际的漫漫夜路上,开出最温柔也最明亮的花来。

“你可以只带他走。”神庙终于开口,尝试着垂死挣扎。“把他带到新世界去,过你们自己的人生,有何不好?为何要大动干戈,不惜跨越两个轮回也要解放这个世界?”

李瑶兮指了指光面镜。

“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为何要去管那一群庸庸碌碌的凡人?”神庙深深皱着眉头。“难道你忘了他被凌迟时他们欢呼喝彩的样子?他们凭什么值得你拯救?”

李瑶兮摇了摇头。

“他们是善也好,是恶也罢,都不归我管,我只知道无论善恶,都有自己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至于善恶有报的问题……我想好了,让其木宗成立轮回司,掌角色轮回之事,让他们以今生功过为准则投胎。对了,先前消散的那些魂魄此时应该已经去到那里了,这些都不用你操心。”

“除了他,没人会记得你为他们做过什么。”神庙嗤了一声。“你看,那些愚民被抹去记忆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只会永远记得你是弑君的恶徒,是十恶不赦的逆贼。”

“即使如此,又如何?”李瑶兮起身,掸了掸火红狐裘上沾染的一丝尘土,往门外走去。“他们自由了,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还要奢求什么呢?”

“等等!”

或许是想到了自己即将在这里孤独地了却余生的命运,神庙喊住了李瑶兮。“你真的一点都不想……”

“一点都不想。”李瑶兮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宛若早已预料到祂接下来想说什么。“我早说过,我从没想过成神。我也许骗过很多人吧,我骗过范闲、李云潜,还骗过你,但我没骗过他。对他说的话,字字句句我都是认真的。我想要的不过是带他回一个所有人都在的家,与他终老与林泉之下。”

神庙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沮丧地耷拉下双肩。

“毕竟,我从来不是'编剧'或者'导演',”李瑶兮回眸道,“在杀死李云潜时我就说了,我只是……一个'演员'。”

说完这谢幕词般的结束语,她再不理会身后瘫软在地上的神庙老者,而是走到图书馆的门口,推了一下门。原本因为她的冲撞而摇摇欲坠的大门,轰然倒塌下去。门上刻着的“∞”符号,彻底断为两截。

做完这最后的事,李瑶兮学着朱黎昔日的模样,用桃花簪勾画出一个穿梭通道。

那抹火红狐裘消失在通道内。

于是神庙彻底归于死寂。

……

谢兰双蓦然睁开眼,惊呼一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衣衫被冷汗打湿。

身下是熟悉的雕花乌木软榻,新糊了秋香色薄纱的窗子影影绰绰地透进来一点楼外杏树的影儿。屋内的香炉中还燃着未燃尽的安息香,清甜馥郁,最是助眠。

谢兰双恍惚记着他做了个噩梦,却又记不真切了。门外传来班主的声音:“谢公子,新定制的戏衣送来了,您要不要试试?明晚又有您的戏,我们这棠梨院啊,都仰仗着您呢!”

……

刘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大东山的草甸间站起来,捶了捶酸痛的腰背。

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里?是在执行什么鉴察院的公务吗?

对,他正要回京都复命啊,怎么中途就在这里歇下了呢?刘醒拍了拍脑壳,直道自己记性差。收拾好行囊,便继续赶路去了。

……

沙州的一间客栈内,羽尘自简便的小榻上惊醒,许久之后心神方定。

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封密信,信上只寥寥几笔,言道陈萍萍假死,如今已在杭州安顿。

羽尘简单梳洗片刻,绾好头发,向客栈要了匹快马,星夜兼程地往杭州赶去。

……

周廉贞是在一辆舒适的马车中醒来的。

先帝圣明,命鉴察院彻查许家被暗中灭门一事,竟找到了许家唯一的遗孤许寒归。

周廉贞心中酸涩,连忙用帕子拭了拭眼角。许家凋零了,可她的儿子还在,便是最大的幸事。

马上便要去杭州见儿子,她当然不能哭。

至于那个她被天雷劈死的噩梦,不过是一梦而已,谁会当真呢?

……

李瑶兮独自缓步在京都外的那座小院落里。入秋后,那两棵海棠树结了不少殷红饱满的海棠果,珊瑚珠子般累累垂挂在树梢间。她抚摸着手腕上的樱桃缠枝手钏,海棠果般的珠子贴在她的肌肤上,微微地沁着凉。

《菡萏戏浮萍》世界建立已有数日,运行得有条不紊。其木宗的轮回司也落成了,如今他行使着类似神庙的职责,每天在“夹缝世界”忙得脚不沾地。那些李瑶兮答应让他们活下来的人,也都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忘却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期盼着明天的朝阳。

除了一个人。

李瑶兮抬手轻触着那枝头的果子,一种异样的落寞蔓延在心底。

“小瑶儿?”

听到那声熟稔的呼唤,李瑶兮轻轻一怔,久违的涩意涌上心头。

她回身望去。

一眼万年。

“导演。”

……

两年后,杭州,西湖畔。

三月的杭州正是春光大好。自新帝登基以来,南庆局势安定,未兴北伐之事,于是国家安定,百姓富足,天下太平。

富庶的杭州城内,街头巷尾,熙熙攘攘。画舫填湖、罗绮盈户。两年前的那一场皇宫动荡,已几乎被如今安乐闲适的百姓忘却了。

若说城内最华贵富丽的两所宅子,便是城中心的范府与瑶府了。里头住着的,也都是能直接把手伸到朝廷去的大人物。

自李瑶兮来到杭州后,平日也多与人为善,偶尔路见不平,便也随意插上一脚,故人们对她的印象,又一点一点地光彩起来。再加上由言冰云领导的鉴察院的刻意渲染,她与范闲的名声,倒是在越来越好了。

一场春雨后,轻柔如纱的晚霞渲染成片,洇湿了杭州城慵懒的暮色。垂柳早抽出了浅绿的枝条,轻烟一般朦胧地晕开在波光潋滟的湖色边。街巷深处传出卖花女的吆喝,新采撷下的夜来香似开而未开,伴随着那婉转的吴侬软语,渐次远去在人群的喧嚣里。

暮色渐上,天光却还大亮着。天边霞色绚烂铺陈,晚风微起,吹皱了瑶府后园中的一湖滟滟春水。远处的小亭中已点起了琉璃灯,亭中依稀有几位从前陈园的女子在习舞,素纱水袖翩跹起伏在晚风里。

陈萍萍与李瑶兮待在湖畔,并肩而坐,望着对面小亭中起舞的女子们。陈萍萍一如往常地敲了敲轮椅扶手,新换的轮椅却与先前不同,再敲不出如中空之竹般清脆的声响。

“范闲遣洪竹过来说,过几日他要去十家村看他那个老爹。”陈萍萍抚着膝头的羊毛毯子,道。“听他的意思,倒是更愿意我们跟着去。”

李瑶兮抱起跑过来朝她翻肚皮的小白猫糕糕,道:“那地方离海近,去吹吹海风也是不错的,左右闲来无事。”

这两年他们的日子都极其安稳。其木宗和“狐”把轮回司打理得井井有条,近日正思忖着要多招几个人手来帮忙;羽尘与周廉贞也都定居在了杭州城,隔几日就来用膳;北齐的女皇帝战豆豆诞下的是范闲的血脉,东夷又有大皇子率军镇守,自然是都不会也都不敢有妄动的。

所以他们的确,闲来无事。

晚风从对面湖岸而来,送来歌女们千回百转的歌声:

“流水桃花逐去尽,俯仰几度秋过。托得行云寄笔墨,红尘烟火里,暂作惊鸿客。

香阁朱楼落复起,风入旧时巷陌。次至离合归梦所,更酌酿波浅,还作一春歌。”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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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桃子味的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