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直如石破天惊。男人如梦初醒,用力撤手——玉纱帘动,搅得满室寂静如山摇晃,又在极暗极深处生出隐秘而又汹涌的波涛。
尚琬掌间骤然一空,仰面凝视黑暗中男人晦暗的剪影,“以前路途遥远便不提,后来以为先生不肯见我,可今夜先生既然已经见我——又为了什么不能叫我瞧见?”
“我不想见你。”男人生硬道,“若不是你深夜来此,我必不见你。”
尚琬道,“不管什么缘由也是见了,先生便叫我瞧一眼又如何?以后即便我回去,即便先生离开中京,山长水远,我记着先生的样貌,山海相逢,总有再见面的时候。先生不肯叫我见,难道心里存了以后见面不相识的打算?”
男人坐着不动,一言不发。
尚琬等半日不闻回应,赌气道,“如若不是——那先生百般不肯,必是容貌丑陋不能见人。”
“你就当如此便是。”
“我不怕难看,离难奴那么难看我也看过,先生难道比他还难看?先生吓不到我,我偏要看——”说着膝行一步,仗着意气汹涌,不管不顾伸手去撩遮挡的玉纱。
男人腾地站起来,静室灯烛在低处,他身量又极长,如此动作面貌便尽数没入黑暗里,只腰线以下被烛火照亮,垂在衣襟上的指尖如玉皎洁——
男人犹为恼怒,“你逾矩了。”
灯影中浅青色的衣袂随着动作剧烈摇晃,如叶坠湖心,搅动满池春水,叫那细而碎的波纹一层一层地蔓延出去。
立着的人脖颈修长,肩线平整,玉带规整束着的一段腰线窄而劲。美人在骨,这等骨相,即便当真生得难看,能丑到哪里去——
他就是不想见她。
尚琬目光上移,想看清他的双眼,却只能看到男人晦暗的剪影,和没有尽头的黑暗,“如今我就在中京,先生难道能永远躲着我——”
“出去。”
尚琬从未被人如此当面甩脸,竟反应不过来,便生生僵在当场。
“尚小满,出去。”男人重复,“不要再来了。”
面貌不能看,声音也是假的——生分得如此明确,他就是不要她了。尚琬渐觉泄气,慢慢站起来,总算仍记得规矩,双手相合一揖到地,转过身往外走。
“站着。”
尚琬回头。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道,“狐前草虽然不是什么异宝,却已经被无相那个神棍传作稀世奇珍,五世家那帮人志在必得,你与他们相争危险,不要去。”
尚琬不吭声。
“那东西于我无用。”男人道,“你便拿来我也不要。”
“先生既然与我生分,我做什么先生便管不着。”尚琬赌气道,“什么五世家,我难道怕他们?狐前草既是我看上的东西——我要定了。”
“小满——”男人急叫,往外抢出一步,又如梦初醒,玉纱屏前生生止步。
尚琬早跑远了。刚穿过内院,小童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姑娘——姑娘且等等——”
尚琬正在气头上,哪里肯理他?小童拼命追上,攥住她衣袖死死拖住,“姑……姑娘疼我,好歹站一站。”
“做什么?”
小童扯着她,原地站着喘了半日才喘匀气,“先生说夜深了,姑娘独自回京不安全,请姑娘在禅院留宿一宿,明日一早打发人送姑娘回去。”
“心领了。”尚琬暗暗翻一个白眼,“我走夜路有甚的危险处——敢来寻事的贼人才是险。”说着用力扯回衣袖,仍然往外走。
小童跟在后头,“先生从来不肯见外人的,今夜已是破例了,姑娘不欢喜也罢了,怎的竟生气?”
“说得是。”尚琬气鼓鼓地走,“我有什么资格同澹州先生置气?”
小童打量她脸色,小心道,“可我看姑娘恼了的样子。”
“我不能恼么?”尚琬勃然发作,“换作是你,走一千里路来拜,不肯见,深夜再来拜见也只能隔着纱屏看个影子,你不着恼么?”
“先生白日当真不在家,不是故意不肯见。”小童陪着走解释,“先生听说姑娘夜间要来,特意出城过来相候。姑娘来时先生也刚到——就是前后脚的工夫。”
“当真?”尚琬略略气平,“他从哪里来?”
小童一滞。
尚琬知道他不能说,“行了,别跟着我。”
“先生命给姑娘预备的冷桂茶——”
“不吃,不要。”尚琬头也不回,拂袖而去。到山门见小沙弥正睡得香甜,自落了锁,出山门回京。
到客栈已是丑正,再一二个时辰天都要亮了,李归鸿一直等着,看见她跟看见凤凰一样,“姑娘可算回来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只能洗干净脖子等着小王爷来杀。”
“盼着我点好吧你。”尚琬走进去换衣裳。李归鸿在外间等候,隔着门道,“姑娘念叨了这么久,今日可算是见着澹州先生真容了,如何?”
尚琬不出声。
“为了见这位澹州先生,姑娘打扮了半日。”李归鸿打趣道,“虽说救命之恩,也太郑重,以前便是天家遣使,不曾见姑娘如此郑重。”他一个人自说自话的,好半日过去终于觉出异样,“姑娘见着先生可同他说——”
“人家不见我。”尚琬掀帘子出来——已然换了家常的衣裳,倾身往摇椅上一躺,闭着眼,一晃一晃地养神。
李归鸿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么,僵立半日,忽一时福至心灵,走去盛一碗热汤,殷勤献上,试探道,“原来澹州先生不在家?”
“在。”尚琬闻到香味便睁开眼,“在也不肯见,还不如不在——什么汤?”
“荷叶莲蓬汤。”李归鸿道,“天气渐渐热了,特意做的这个应景。”
“是得败火——想得还挺周到。”尚琬接在手里,用匙舀着慢慢喝。李归鸿往她足边脚踏坐下,殷勤地打着扇子,试探道,“沈澹州当真不见姑娘?”
尚琬一言不发喝汤。
李归鸿琢磨自家姑娘脾气,立刻帮她翻脸,“我早看这厮不顺眼,既给脸不要脸,不用再同他客气,明日我带人……哎哟——”额角生生挨了一记,那物骨碌碌滚在地上,停下才看清是案上的棋子儿。他不敢捂脑袋,“姑娘——”
“沈澹州是你能叫的?”尚琬瞪他,“再敢胡言乱语与我滚回岛上捉鱼去。”
李归鸿灰头土脸站起来垂手听训。尚琬撂下汤碗,“狐前草可有着落?”
才一二个时辰能有什么着落——李归鸿暗暗吐槽,又不敢当面怼,“我有个想头——咱们今晚做的事连我们小王爷都不知道,必不能是咱们府里走了消息,难道崔炀有预备?”
尚琬想一想,“不是崔炀——若是他,先时就不会死也不肯说。难道是五世家的人?”自己摇头,“不是他们,若是他们,得到消息早去夺了,没有那么巧,刚好我们去,刚好他们就来——”她忽一时恍然,“姚记是哪家的地界?”
李归鸿道,“那地方其实是姚记一处暗库,存着珠宝,寻常无人往来走动——想是这样才叫小前侯看上的。姚记主家是个珠宝贩子,不能知道狐前草这等秘宝。”
“他不知道,他后头的人未必不知道。”尚琬道,“去查。”
“是。”
尚琬喝了汤,渐渐倦意上涌,打着呵欠道,“狐前草的事秘密进行,绝不能叫哥哥知道。”
“省得。”李归鸿道,“天亮还有一忽儿,姑娘赶紧歇一时。先时小王爷打发人过来说话——既然已经求了秦王殿下上学的事,明日即便不正经上学,也该去御书房拜先生,才是礼数。”
尚琬听得两眼发黑,“还要上学——”
皇家规矩,御书房辰初上学。此时已不足一个时辰,尚琬放弃睡觉的打算,自去洗浴了,换过朴素的衣裳,带了从人打马往御书房去。
御书房在外御城鸢台,书房管事刘丛早得了消息在阶下等候,看见尚琬行礼,“秦王府来人说姑娘要来,竟然这么早就到了——姑娘初入中京,可还习惯?”
尚琬翻身下马,“给先生添麻烦了。”
“折煞小人。”刘丛忙摇手,把缰绳掷与下人,引着尚琬拾级入内,“御书房皇家书房,读书的都是世家子弟,能在这做先生,不是天潢贵胄便是当世大儒——小人就是个端茶倒水的,不敢称先生。”
尚琬从袖里掣出一个金锭子,“听说陛下也在此读书?”
“陛下名义上在此读书,其实只有开蒙和读大经的那一二年在这。”刘丛四下看一回无人,接了金锭子掩在袖中,便堆满笑,“后头读着经天纬地的文章——便去内御城小书房,伴读也只有小前侯一人。”
那就容易了。尚琬松一口气,“如此御书房都有谁在?”
“公主们,各王府世子公子们,还有小姐们。”刘丛一边走一边道,“世子们各有功课不怎么来,姑娘们有喜欢女工织绣的,来的不多,多是公子们。”
世子有爵位要继承,要开小灶,姑娘们没兴趣,所以其实是个闲散贵族的社交场所。尚琬一个金锭子便摸清底细——拜过先生见了礼,就可以想法子逃学了。
说话间已到御书房门口,便听里间一片声嘈杂,一个人的声音格外突出,“什么靖海王府,听着体面,说到头其实就是一群水匪。”
昨夜刚打过交道的——小前侯,崔炀。
明天《斗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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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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