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儿坐在车中,脸上的怒气犹自挂着,皃姁靠在她健硕的身体上,一只小手握住母亲的手,马车微微晃动。
半晌,藏儿深叹一口气,说道:“你姐姐怎么就不懂为娘的心,你说娘做错了吗?”
皃姁仍旧靠在母亲的身上,小手又握了握母亲的手:“在女儿心中娘永远都没有错,姐姐现在虽不能体贴母亲的心,想必也是一时糊涂!”
没想到小女儿竟如此懂事,藏儿顿感快慰,她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一头秀发:“好孩子,这才是懂事的好孩子,娘没白疼你一场!”
说着话藏儿掀起车帘,见马车已穿过西市,正往东市驶去。入目一片繁华景象,自是西市不可比拟,心胸不觉开阔起来。
远远地瞧见那地势最高一带檐牙高啄,气势恢宏,富丽堂皇之景象绵绵不绝。不禁对小女儿说道:“女儿,你快看,那一带就是未央宫了,里面住着全天下最最贵的女人呢。”
皃姁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那一带与众不同,因问道:“娘,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是谁呢?”
藏儿答道:“当然是当今皇上的生母薄太后啊!”
皃姁又问道:“娘,是不是儿子当了皇上自己就能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呢?”
藏儿笑道:“这个自然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的一切都是皇帝的,无论大事小事都是皇帝说了算,儿子有这么大的权力,身为母亲的自然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
皃姁不住地点着头,默默地望着那一带最尊贵的地方,仿佛瞧见了那里的楼台亭榭,那深宫里的美人也仿佛正向她招手,嘴角便不自禁向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且说藏儿走了之后,王娡一面哄着金俗,一面收拾被母亲打翻的条案。
忽然金王孙踉踉跄跄踱进门来,一身酒气,见到条案上摆满了鸡鸭鱼肉,便满嘴酒话问道:“喂,婆娘,是不是你那嫌贫爱富的老娘又来了?她倒乖巧,总趁我不在家来探你,要是她今天撞上我,我非得臭骂她一顿,她才晓得我的厉害!”
王娡全当没有听见这些混账话,忙要抱起金俗到屋外洗衣裳。
金王孙一口喝住:“你给我回来,我在问你话儿,你听见没有?”
王娡不愿与他多言,勉强说道:“你喝了酒就赶紧到一旁挺尸去,别满口胡言乱语。”
金王孙说道:“我怎么胡言乱语了,咱们里弄里谁不知道你那老娘嫌贫爱富?
就她那副嘴脸还一心想攀高枝儿,你让她撒泡尿照照自己,她有那富贵命没有?
贱命一条还总想摆出贵族的款儿来,真真的让人笑掉大牙。
就说她从小把你当侯门小姐教养吧,那是能教养出来的吗?侯门小姐是生出来的,不是教出来的,结果怎么样,你还不是嫁给我金王孙当婆娘,还不是每晚乖乖地给我洗脚,你那假模假样的侯门小姐款儿便也使不出来了。
我知道你那老娘从来就瞧不起我,她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她想拿你去攀高枝儿,你却落在我手里,砸了她的春闺大梦,她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她呢!
你快过来,再去给我打一壶酒,你老娘送来的好菜好饭可不能浪费了,正好够我喝上二斤,只有喝醉了才能真正高兴,快去,快去!”
王娡气恼:“我没钱给你打酒,昨天我织布换回来那五百钱又都被你拿去赌,如今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你还好意思问我要钱打酒?”
金王孙说道:“那五百钱顶个屁用?不到半天的功夫就都输光了,吃酒的钱还是薛老三付的,我不信你天天织布就换回五百钱,你一定是偷藏了起来。”
说着便满屋翻找起来,嘴里一面说道:“你可别叫我翻出来!”
翻到箧笥中时,王娡心中一动,忙上前制止:“那里都是俗儿的衣物,我昨天才收拾整齐,你又混翻一气。”
金王孙哪里肯听,箧笥中的衣物早被他三两下扬了出来,并没有找到一个钱。
金王孙又骂道:“臭婆娘,你说到底把钱藏到哪里了?”
王娡说道:“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昨天只卖了那五百钱,都被你拿去赌了。”
金王孙不信,依旧四处翻找,灶台锅底,犄角旮旯,甚至连耗子洞里都想翻一翻。
忽然发现一处墙壁的泥土泛着新意,似乎透着古怪,走过去便要抠动墙上的泥土。
王娡也顾不得许多,将金俗放到地上,三步并作两步早已抢在金王孙的前头,用身子挡住墙壁:“这里面能有什么呢?”
金王孙越发觉得不对劲儿,说道:“你走开。”
王娡拦在前头并不动,金王孙急了,扯过王娡一把推了出去,王娡哪里吃的住他这猛的一下,一个趔趄便坐倒在地上。
金俗吓的哇哇大哭,王娡忙将女儿搂在怀里:“俗儿不怕,不怕……”
那边金王孙趁空已将墙壁抠开,果见里面露出一个陶罐子,忙喜不自禁打开,伸手一掏,掏出一把五铢钱来。转身骂道:“臭婆娘,果然藏了起来,害我找的好苦!”
王娡一手抱着金俗,一手就要过去抢那五铢钱:“这些钱你不能再拿去赌,这是预备今年春耕的种子钱,明日人家就把种子送来了,到时候拿什么付账呢?”
金王孙哪里肯依,一把将王娡的手挡了回去,“且让我拿去赌一把,等翻了本,要多少种子钱没有呢,你少在这跟我罗嗦!”
王娡还欲去夺,金王孙越发护得紧,待王娡快近身前时,他猛的一脚踹在王娡的大腿上,王娡就势倒了下去,犹是这样,她仍牢牢将金俗搂在怀里。
金王孙头也不回,抱着陶罐子直奔赌场去了,口里说道:“这下好了,又能翻本了,吃酒钱也有了!”
王娡坐在地上,生气、伤心、委屈、痛苦、疼痛一下子涌了上来,眼泪便在眼圈里打转,待看到自己怀里惶惶不安又什么都不明白的女儿时,她拼命将眼泪咽到肚子里,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说道:“俗儿不怕,一会儿娘给你换件干净的衣裳好不好,外祖母给你拿了好多好吃的,一会儿娘拿给你吃好不好?”
渐渐地金俗止了哭闹,王娡放她在一边玩耍,她跪在地上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物件,偶一使力,大腿处就像被撕裂似的疼。
她咬着牙不肯哼一声。
外头薄雨微寒,又赶上寒食禁火,屋子里头越发寒浸浸的。幸好还有母亲送来的食物,王娡哄着女儿吃了,自己也胡乱吃了一口。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王娡怀里悠拍着女儿,嘴里哼着摇篮曲,金俗玩了一天加之又受惊吓便也很快睡着了。
待金俗睡沉稳些,王娡小心着将她放到床榻上,又给她盖好被子,自己方伸一伸腰,那腰痛得就像断了似的不可以俯仰。
她勉强在女儿身旁躺好,也扯过一床被子给自己盖上,被子又破又薄,但压在自己身上仿佛有几千斤重似的。
明明极困极累,本以为沾枕就能入睡,谁知在床榻上竟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
一阖上眼睛,一幕幕往事便翻上心头。时而是与母亲吵架的画面,时而是初识金王孙的场景,时而是女儿降生的时刻……又忽而是今天这般一地鸡毛的日子。
只觉得心口闷闷的的,有些窒息,长长的叹一口气才觉得舒服些。
母亲骂得没错,她的确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母亲的家境谈不上富裕,继父田仲还算厚道,未出嫁前她虽不是养尊处优,却也丰衣足食。
偏偏母亲生性极其要强,因了算命先生的一句富贵之言,便执意要将她姐妹二人打造成侯门千金,好有朝一日一步登天。
但,她是倔强的,这份倔强是深藏骨子里的,她不肯事事都由母亲安排,她不愿活成别人手中的玩偶,即使那个人以母爱的名义操控她也是不行的。
她就是这样倔强,为了这份倔强,她可以头破血流,可以忍受猪狗不如的日子。
她是因了什么看上金王孙的呢?他只不过是乡间的一个穷小子,既无堂堂仪表,又无赫赫身世,有的或许只是初识时的一点儿温柔缱绻。
没错,就是那一点点儿的温柔缱绻让她沉沦了——因为她太渴望温柔太渴望体贴了。
打她记事起,她的亲生父亲就过世了,她没得到过慈父的关爱,也没得到过母亲的温柔,因着她是长女,母亲对她格外严格严厉。母亲只会像男人一样要求她、斥责她,却从来没有温柔地关心过她。
记得月事初潮,她惊恐地向母亲求助,母亲也只是冷冷地说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死不了人!”
从此她知道,一切只能靠自己,温柔从来都只是别人的母亲,而不是自己的母亲。
当遇到金王孙时,他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体贴,她轻易就沉沦了。
是的,她是用这份沉沦来对抗母亲!
这就是她的倔强,这就是她的叛逆!
现在想来,她觉得自己真是可悲啊!
眼角的泪像水一样不停流着,她把头埋在被子了,努力抑制着哽咽。
夜,是如此漫长;黑夜,是如此无边无际。即使春天也抵挡不住漠漠的寒冷,那寒冷漠然地闯进来,迅速占满天地间,就连这小小的一间陋室也不肯放过。
王娡努力蜷缩着身体,可她依旧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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