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公子在禁足期间与药王独子大打出手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街头巷尾的谈资均由武林大会转为了两位公子。起先仅是大小酒楼的讲古场论道贵公子的身世来历,继而过渡为药王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更有甚者,竟然牵出了镇南王府深埋已久的陈年秘辛。
或许是为了平息这场风波,大司马裴彦昱没有等来当朝宰辅韩昭文抵渝,在寒食节的前一日携子离开了渝州,奔赴蜀地祭祖扫墓。
与此同时,秦陌先前派出的人手在蓉城传来消息,有人在当地一间勾栏中看见了酷似史清的歌姬。殷长歌听到来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即往,拯救无辜受累的船家孤女。然而不等他说出打算,秦陌已经断然拒绝,要求他必须留在渝州等待药王谷的侍卫接应,自己则亲往蓉城查访。
望着空落落的院子,殷长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不便继续留在冯府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柳花轻薄翠**。
不知秦陌临走前动了何种手段,渝州最好的客栈挪出了一个独苑,一溜粉墙黑瓦水檐,湿漉漉的青石板铺地,透着暖光的庭烛映亮高低错落的灌木,自成一苑幽静。
白翩语自屋内推开一扇朝南的窗扉,“冯府的院落还是太挤,不及客栈自在。阿离哥哥和秦大叔随身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回头还是我来仔细看看有无疏漏,天晴之后重新置办。”
她恢复了女儿身,孤身一人离家在外终是多有不便,殷长歌考虑到这一点,又感念她此前曾专程往冯府相寻,顺便解救自己脱困,于是绞尽脑汁说服秦陌,将她一同带来了客栈。
店小二按吩咐送来一壶金骏眉,几样刚做好的果子点心,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檐下水帘连绵成线,白翩语斟了两盏茶,并着雨落的声音开口,“有秦大叔出面,阿离哥哥不必再为那个船女担忧,倒是冯府最近似乎又出事了。”
殷长歌一惊,几乎脱口而出,“可是冯家女眷出了什么事?”
“阿离哥哥怎知是冯府的女眷?”白翩语的视线在他眉目间流连良久,神色渐沉,掺着一抹微妙的妒意,“难道你在冯家住了几日,连心也留在府上了。”
殷长歌听她语气不善,从容地解释,“冯大小姐病重缠榻,秦叔好容易才设法稳住了病逝,我是担心冯府出事,会连累她病情加重。”
“冯家人自己都不管这个寡女,你倒是会替他们费心。”白翩语心下闪过无数念头,滋味愈发难忍,出言嘲道,“虽说冯大小姐容貌甚美,可毕竟是个半老徐娘,算年龄几乎可以做你我的母亲了,去岁冬陈家已经上门求亲,九月里冯大小姐就要嫁过去给陈二公子做续弦了。”
殷长歌一怔,半晌后有些回过味来,“翩儿,你想到哪里去了?”
白翩语哑了一瞬,忽的敛了神态,恢复一贯捉狭的强调,“不过阿离哥哥猜得倒是没错,冯家近日所出一事确实关乎女眷。你不想知道究竟何事?”
殷长歌睁大了眼眸,明显专注起来。
白翩语不疾不徐地饮了一口茶,缓缓而道:“我已经打听过了,上回出事后,冯家二公子命人严审了偷窃之人,据供词所述,行窃的男人名叫徐武,是冯小姐院中一名仆妇的丈夫。这人嗜赌成性,欠了一屁股债,连过世老爹的坟头都被他拿去抵债了。上回入府行窃只是其一,另一件则是替他的债主做一桩秘事。”
殷长歌思了一瞬,“此事关乎冯大小姐?”
“不错,”白翩语没有隐瞒,顺着话头不慌不忙地讲下去,“冯大小姐的贴身侍女名叫云翘,在外有一个多年的相好,徐武最大的债主就在此人手下做事。虽然姓名不详,但他有个十分出名的外号,乃是风云榜上号称三绝手之一的妙手郎君。”
妙手郎君四字入耳,殷长歌为之一动,瞬间抬了头。
“武林风云榜录缀了十几个江湖上最厉害的异士,依名头响亮而不时变换,妙手郎君入榜逾十五载,从未有过争议。”白翩语从容而道,似乎预见了他的每一个反应,“这人亦正亦邪,杀人不分善恶。当年在血刀门的五诏堂下学艺,本已业成出师,血刀老祖还曾有意将其收为继承人,谁料他不满堂主恶行,当场以笛音震死两名护法,重伤三人,余下的一人成了疯子,从此血刀门上下与之成了水火之势。”
殷长歌听出厉害,震骇了一瞬冷静下来,陷入思索。
“妙手郎君虽然放荡不羁,但江湖上还无人敢充他的名号作恶。”白翩语清楚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至于云翘,她不过是一介深宅女使,对武林人士知之甚少,决不会想出杜撰妄言的法子脱罪。”
殷长歌一诧,“既然如此,云翘怎会和武林人扯上关系?”
白翩语不动声色地饮茶,“阿离哥哥连这也想不通?妙手郎君形似一介儒生,喜欢流连乐肆酒坊,周旋于红袖粉香之间,颇有名士之风。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名门女使,一个风流倜傥的江湖侠客,一个巧言哄诱,一个由慕生爱,这不正是戏本里常见的套路。”
武林大会将至,江湖异士亲临渝州并无奇处,但若与承会的冯氏豪族扯上关系,则又成了另一番境况。
殷长歌忽然想起初至渝州那夜的情形,“冯府对此事作何反应?”
白翩语搁了茶盏,慢悠悠道:“盛会在即,冯家作为承揽的世家,自然不会在此时将事情闹大,不过私相授受的女使难免责罚。”
她故意停下,果然看见殷长歌的面色一变,不禁勾了勾唇角,露出暧昧的薄嘲,“冯大小姐真不愧是传说中的菩萨心肠,一听说贴身侍女出事,拖着病躯也要出面维护,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真救了叫云翘的侍女一命。”
冯若华名义上是冯家大小姐,在府上并无话语权,唯一握在手中的底酬无非是与陈家的婚事。
殷长歌没有觉出白翩语的变化,不假思索道:“你说冯陈两家的婚事确定在九月了?”
白翩语特意打听过冯若华的旧事,对她并无怜悯之意,十分见不得殷长歌处处关怀的模样,刻薄道:“这两家人实在折腾,陈家退婚在先,丧妻后又求亲续弦,冯大小姐寡居多年,非要扭捏一番不肯答应,这桩婚事反反复复,实在好生有趣。”
殷长歌没有接话。
窗外雨势渐落,深灰的檐下栖着两只亮黄的小鸟,在若有若无的雨雾中疏理着羽毛。
白翩语望着他,忽然冷冷的想笑,刺诘的话语刚到嘴边,苑外传来一阵喧声,似乎有访客登门。
不一会,客栈的掌柜引着一行人走入庭中,在屋外叩门请见,“殷公子,冯府有客来访,请殷公子过门一见。”
雨后的渝州云山睥睨,万井新烟,满城春意草色芊。
冯府深处的一方雅苑,葳蕤的杜鹃花满架盛放,散出沁人的芬芳,一个美丽的少妇静坐花下,隔桌相对的俊男少女相貌出众,风仪无双。
离开冯府不过数日,细柳般羸弱的冯大小姐成了衣饰鲜丽的豪门贵妇,鬓发间宝石生辉,唯有黛青柳眉间依稀残留着几分尚未褪尽的病色。
同一刻,她也在打量对面二人。
只见殷长歌衣衫简雅,不施修饰,棱角分明的五官英气逼人,剑眉深目格外出众。这样过人的容貌实在惊艳,足以令世间的大半少女为之着迷,一如身旁的明艳少女。
冯若华为人亲近和善,语笑寒暄,殷长歌礼貌地应对,唯独白翩语极不自在。
叙了一会话,冯若华召来不远处的侍女,取过一只漆光柔亮的木匣,推至二人面前,“幸蒙秦大侠妙手解恙,妾身得以病愈,合府不甚感念。我知道殷公子与秦大侠是淡泊名利之人,这一件礼物是我特意挑选赠谢公子,还请务必收下。”
医者父母心,何况殷长歌借住期间还给冯府添了麻烦,如何肯受,偏偏冯若华极坚持,几番退却不掉,他硬着头皮启开了木匣。
匣中置着一枚古雅的木梳,泛着经年日久的痕迹,梳身的鹣鲽图案清晰峻拔,边纹简逸中见风骨。小小的木梳一眼望去并无醒目之处,唯一特别的仅是梳柄处加了挽系的丝绊,两枚碧绿的翡翠东珠缀在玉色丝穗上,更显精致不俗。
白翩语眸光一动,瞬间变了容色,“冯小姐的礼物当真贵重。”
殷长歌心底也有几分惊诧,看了一眼对方的神情,没有说话。
冯若华听见嘲讽并无异样,莞尔道:“这是我少时一位故人所赠,虽非名贵之物,但我待之甚为珍视。云翘此前曾向我细说过病重时的情形,当时我就在想,似殷公子这般的玉树少年定然不是世俗之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如今我将此物赠予公子,一为聊表感激之情,二则了结一桩心事。”
殷长歌彻底怔住了。
白翩语敏感地觉出异常,按捺下不快与疑惑,冷笑道:“既是珍视之物,冯小姐好生收藏就是,阿离哥哥帮你也不是贪图什么,又何必将旧物转赠与人?”
冯若华展颜一笑,盈着令人不容拒绝的温柔,“我见殷公子双眸干净澄澈,心中自有丘壑,料想绝非浅薄之人,寻常器物只怕相配不上。赠我木梳之人虽出身低微,然而心志之坚韧,古今未有匹及者。他也算江湖中人,若是有缘,殷公子或许还能在武林大会上见到。”
殷长歌感到奇怪,“冯小姐也认识江湖人?”
话一出口又觉不妥,云翘的事情发生不久,此言无异于旧事重提。
好在冯若华不甚在意,随言道:“我那位朋友赠此物时再三嘱咐,木梳寻常可见,匣中却另有乾坤——可惜我实在愚笨,始终未能勘破玄机,若殷公子有机会见到他,还请劳驾代我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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