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宫宴,设在皇宫最大的麟德殿。夜幕初垂,殿内早已是灯火辉煌,笙歌鼎沸。百官携家眷按品阶端坐,觥筹交错间,言笑晏晏,一派盛世华章。
林微熹坐在女眷席最末的位置,几乎隐在殿柱的阴影里。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浅碧色衣裙,是春桃用新买的棉布连夜赶制的,样式简单,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无。与周围珠光宝气、环佩叮当的贵女们相比,寒酸得格格不入。
从她踏入大殿的那一刻起,各种或明或暗的打量、鄙夷、窃窃私语就如影随形。
“瞧,那就是永宁侯府的……”
“啧,她怎么还有脸出来?”
“听说陛下特旨准许的,真是……”
“一副穷酸相,真是丢尽了侯府的脸面。”
林微熹垂着眼,仿佛置身事外,只默默观察着殿内情形。她的目光掠过御座上年近五旬、不怒自威的景帝,掠过席间那些或矜持或娇羞的贵女,最终,落在了御座下首不远处,那个独自占据一席的玄色身影上。
靖王萧执。
他并未穿着亲王礼服,只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面容冷峻,身姿挺拔如孤松。他独自饮酒,对周围的喧闹充耳不闻,偶尔抬眼,那目光也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周遭的一切繁华都与他无关。几位试图上前搭话的官员,都在他冷淡的回应下讪讪退开。
果然如传闻一般,生人勿近。林微熹心中暗忖,如何接近这样一个人,是个难题。
宴会过半,气氛愈加热烈。景帝显然心情颇佳,抚须笑道:“今日佳节,众卿不必拘礼。朕听闻今岁京城灯市尤为精彩,才子佳人佳作频出,不知这殿上,可有人愿即景赋诗,以助酒兴?”
这是宫宴惯例,也是贵女们展示才艺、博取关注的大好机会。立刻便有几位素有才名的贵女起身,吟诵了些或精巧或华丽的诗词,引来阵阵喝彩。
苏月柔也盈盈起身,她今日特意打扮过,一身水红色宫装,娇艳动人。她作了一首咏元夕的七律,辞藻工丽,将佳节盛景描绘得栩栩如生,引得景帝也微微颔首。
她得意地瞥向林微熹的方向,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在她看来,这个草包表妹,此刻定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然而,林微熹依旧垂眸静坐,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就在这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户部尚书赵启明,起身叹道:“陛下,京城佳节固然繁华,然老臣近日却忧心北境。去岁寒冬,草原各部牲畜冻死甚多,今春恐生变乱。边关将士枕戈待旦,这元宵盛景,老臣思之,心下难安啊。”
此言一出,热闹的宴会气氛为之一静。北境游牧部落时常寇边,始终是朝廷心腹大患。欢乐的节日里被提起这等扫兴之事,景帝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但知他是老成谋国,并未斥责,只道:“赵爱卿所虑甚是,兵部已加紧防备。”
众人都知这是个敏感话题,不敢轻易接茬。
忽然,一个清凌凌的声音自大殿末尾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赵尚书忧国忧民,令人敬佩。或许……我们未必只能被动防备。”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处——那个一直被他们忽视和鄙夷的角落。
林微熹缓缓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对着御座恭敬一礼。她身姿单薄,站在那里,却有一种奇异的镇定。
“臣女林微熹,或许有个法子,可解北境之忧,亦可充盈国库。”
满殿哗然!
一个声名狼藉的深闺女子,竟敢在御前大言不惭,议论军国大事?
永宁侯林振威脸色瞬间惨白,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女儿拖下来。柳氏和苏月柔则是一脸幸灾乐祸。
景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审视:“哦?你有何见解,但说无妨。”他倒要看看,这个让他那个冷面皇弟都略微侧目了的女子,能说出什么来。
萧执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淡漠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殿中那道纤细的身影上。他记得这个女子,当簪度日的窘迫,与此刻殿上侃侃而谈的从容,判若两人。
林微熹深吸一口气,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她抬起头,目光清正,声音清晰:
“草原部落寇边,多因生存所迫。天灾导致牲畜死亡,他们无粮过冬,只能劫掠。我朝若一味征伐,耗资巨大,死伤无数,却难除根。为何不将‘敌人’,变成‘客人’?”
“变成客人?”景帝挑眉。
“是。”林微熹从容道,“他们缺粮,我们缺马、缺皮毛。何不在边境设立‘官督商办’的榷场,以我朝富余的粮食、茶叶、布帛、铁器(非军械),交换他们的马匹、牛羊、皮毛?此为一利,各取所需,减少冲突。”
“其二,可招募草原牧民为我朝养护官马,按其贡献给予钱粮,化掠夺者为守护者。”
“其三,精选草原良种马匹,与我朝马种杂交改良,提升战马质量。其优质皮毛,亦可由我朝工匠精深加工,制成更高价值的商品,销往各地,甚至海外,利润反哺国库。”
她顿了顿,抛出最关键的一点:“此策若行,可命边境守军兼任榷场护卫,军饷一部分可由榷场税收补贴,长久以往,能极大减轻朝廷军费负担。此乃‘以商止战,以利安边’之策。”
一番话语,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完全超出了闺阁诗词的范畴,直指国家经济与军事战略的核心!
殿内一片寂静。百官面面相觑,有人皱眉思索,有人面露不屑,但也有人,如户部赵尚书,眼中已放出光来。
景帝身体微微前倾,手指轻轻敲着御案,显然被勾起了兴趣:“‘以商止战,以利安边’……细细说来,这‘官督商办’,具体如何操作?利益如何分配?”
这正是林微熹准备好的。她结合现代经济模型与古代实际情况,从股本募集、利润分成、风险管控到与草原各部的具体谈判策略,娓娓道来,虽有些术语众人闻所未闻,但核心思想却能听懂——这是一个能赚钱、能安边、能强军的方略!
她站在那里,身形依旧单薄,但周身仿佛散发着自信的光芒。那些原本鄙夷的目光,渐渐变成了惊愕、审视,甚至……钦佩。
萧执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他见过太多才女,吟风弄月,无病呻吟。而眼前这个女子,所言所语,格局之大,思虑之深,完全不像一个深闺少女,更像一个……老谋深算的谋士。有趣。
当林微熹最终言毕,施礼退回座位时,大殿内依旧安静。随即,景帝抚掌大笑:“好!好一个‘以商止战’!林爱卿,你生了个好女儿啊!”
永宁侯林振威如梦初醒,连忙出列,心情复杂地谢恩:“陛下谬赞,小女……小女妄言了。”
“非是妄言。”景帝心情大好,“此策颇有见地,赵爱卿,着户部、兵部详细议奏!”他看向林微熹的目光已带上欣赏,“林氏微熹,聪慧敏达,心系社稷,赐玉如意一对,绢帛十匹。”
“臣女谢陛下隆恩!”林微熹再次叩拜。她知道,她成功了。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退回座位时,她能感觉到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来自那个玄衣王爷。
宫宴继续,但气氛已然不同。不少人开始暗中打听这位永宁侯嫡女。而林微熹,依旧安静地坐在角落,仿佛刚才那个惊艳四座的人不是她。
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已是一片冷汗。
这只是开始。她借了皇帝的“势”,接下来,必须要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能将这“势”转化为真正的立足之本。
萧执端起酒杯,掩去唇边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
林微熹……他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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