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缺口为玦。
伍宁看到玉玦上有过雕刻的痕迹,缺口处的直径略粗,造型是某种动物的头部。那动物似乎张着嘴,想要咬住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伍宁被转移了注意力,好奇道。
被离说:“衔珠龙。”
原来是条玉龙。伍宁仔细地将这枚玉玦里里外外打量了一番,“可它口中并没有衔着珠子啊。”
“我正在寻找。”
“是在哪里弄丢了吗?”
“嗯,差不多。”
真是一个暧昧不明的回答。
这人想拿这样的小物件来哄她开心,却并没有要将其来龙去脉解释清楚的意思。
伍宁将玉玦从被离的掌心拿起,用两根手指捏着。玉质温润,龙鳞的雕工细致得不像是这个时代的造物,虽然没有装金,却让人直觉非同一般。作为逗小女孩开心的道具,它似乎太贵重也太正经了。
“谢谢……”伍宁迟疑地收下了这件毫无使用价值的礼物。
鬼面相师从自己的衣摆上拆下几股线,动作熟练地缠好,又从伍宁手中取过玉玦,将红线从龙背上的一个洞孔穿过:“可要藏好了,别让其他人看见。”
“我贴身戴着,不会被人看到。”伍宁用红线套过脑袋,将玉玦佩在胸前,又将衣襟交叠好,让玉玦彻底被深衣的布料给遮盖住,“为什么不能让人看到?我哥也不行吗?”
“让你那位兄长知道你与男子私相授受,他定饶不了我。”
“又来。我们共乘一马,我哥是不是要追着你杀一百次?”伍宁讪讪道,“如今礼崩乐坏,他又怨大仇深,哪里有空管我?”
“这话要让伍子胥听到,可要伤心了。你是他唯一的家人。”被离说,“是他唯一能在乎的人了。”
“这话说的……好像若有其他选择,他就不会在乎我了。”伍宁皱眉。
“你们也当了七年兄妹,他待你如何,你难道还不清楚?”
伍宁斜了他一眼:“我只清楚你们这些男子,都擅长互相打掩护,心照不宣,默契得很!”
她与那复仇狂哪来七年兄妹情?两三个月都说多了。
……但细一想,那人待她这个“唯一的妹妹”的确还行,若不是他不嫌麻烦地带着她这个病秧子从城父出逃,她早就该去黄泉地府,见她那“素未谋面”的爹娘了。
他如果真的全然不在乎这个妹妹,那他早就该把她丢下。
伍宁认输似的垂下肩膀:“我们走吧,你不是还要干活吗?”
“我方才看到伍子胥也来了这渔村,你不同他一路走?”
“我不想和他一路。”话是这么说,她脑子一热才跑了出来,还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回去。
被离也没多说什么,将她抱上了马背,随后自己也骑了上来。
“我哥要真在乎我,现在肯定已经追上来了。”马儿开始疾驰之前,伍宁回头往江边渔村的方向看了一眼,但并没有看到那从头白到脚的鬼影,“他就是不在乎嘛。”
“他不是不在乎,他是觉得我靠谱。”被离在面具后笑了起来。
伍宁无语。
被离说的好像没错,他看着虽是个不着调的神棍,却莫名能让人感到安心,就好像在异国街头看见五星红旗似的。
马匹上了大路,开始加速,马蹄在风中得得地响,将闲杂的声音全吞了个干净,伍宁脑中无端回荡起一个声音。
……只做对的事,如何向一国之君复仇……
及至到了下一个村庄,马匹改成步行的速度,风声平息下来,她见缝插针地问道:“你说……如果一个人的愿望会导致很多牺牲,那这个人还应该坚持去完成这个愿望吗?”
被离在她身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如果还有余力考虑牺牲的问题,就说明这个愿望还不够强烈。当愿望足够强烈的时候,发愿者的心里就只有一件事。除了达成愿望之外,无法考虑其它。”
“他面前的两条路并不是坚持和放弃,而是——成功,和失败。”
“相师,你又来啦!”一个粗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伍宁探出头去,看到一名肩上扛着一头麝鹿的猎户。
“今年各地的收成如何?大王会减赋吗?”
被离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今年丰作,税率不变,农家可以自留更多粮食。”
“嘿,农田收成好,今年山里面的家伙们也个个膘肥体壮的,看来能过个好年了。”猎户露出了一个粗糙的笑容,嘴唇的形状在乱七八糟的胡子里被模糊成了一条黑线。
他得知了自己最想了解的情报,也不再与被离啰嗦,扛着着他那头肥美的猎物回家去了。
“我还以为农民的生活会更辛苦一点,一年到头都在替贵族们干活。但看他们的样子,倒并不让人觉得愁苦。”伍宁看着那条渐渐远去的油亮的鹿皮说道。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被离念了句诗。
伍宁仰起脑袋:“什么意思?”她也不是什么饱读诗书的文化人,能听懂的无非课文里学过的几句,这些句子完全脱离她的考纲。
“大概就是说,农民劳苦终年供养贵族,到过年的时候,还要替他们杀羊献酒,高呼万寿无疆。”被离耐心解释道。
“有点类似于‘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是不是?”伍宁不甘示弱地荡出一句诗来,“还有‘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
“你倒是会说话。连尹教你的?”被离问。
是她那个戴着细边眼镜文绉绉的中学语文老师教的,伍宁在心里想着,没有出声。她看到猎户背上的长弓,忽然来了兴致,话题一转:“你之前送我二哥一副弓箭,那你也一定会射艺吧?可以教我吗?我现在已经可以拉开单弓了!”
被离笑了起来,气息在面具下面显得闷闷的:“你二哥可是世间少有的箭术高手,在梅里还有着七星北斗的传说,怎么不向他学?”
伍宁摇了摇头:“他哪有空教我?而且,他那么大本事,怎会屑于教我一个小孩子?”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很忙的。”被离说。
伍宁有些丧气:“也对。”
“不过等我闲下来,倒也可以教你几手。”
视察完此处的村落,被离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她去了下一处,也是他们今日落脚的地方。和来时停留过的那些村落一样,这里也有着被当作据点的小屋。
吃过晚饭,正收拾餐具的时候,门外有人敲门。伍宁看了被离一眼,没由来一阵紧张,像是做了错事马上就要暴露的小孩一样。
被离轻轻摇头,走到门口,顿了一下,才将门打开。
白发的少年就站在夜色之中,背后是漫天星辉,皎洁的月光在他的发丝上反出莹亮的色泽,让他的面容看上去更加冰冷。
伍宁僵直在原地,心虚地叫了一声:“哥……”
门口那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黑色的眼睛在月光中染上了一层冰蓝。
“倒记得我这个二哥?”
不知为什么,伍宁毫无征兆地觉得鼻子一酸。她想起来,她不是第一次从伍员口中听到这句话。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大哥陪在她身边,那些素未谋面的族人们也尚还健在,她发着高烧,第一次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是他的这句话,打开了她与这个世界的链接,让她在冥冥之中接受了这股血缘的羁绊。
“阿宁白天还怨你不来追她,你可总算来了。”被离在一旁看好戏似的说道。兄妹重逢,隔阂冰解,可不是一场好戏?
伍宁原本已经想乖乖认错了,听被离这么一说,突然有些放不下面子,尴尬地站在那儿,一脸怨怒地看着伍员:“和专诸商量好事情,才终于想起来找我了是不是?!”
她甚至忘了在被离面前说这些话的风险。
伍员走了进来,走到她近前,伸出一只手。伍宁有些胆怯地看着他,却又有恃无恐似的。然而她所依仗的究竟是什么,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我不好。”他说,“走吧。”
没有解释,只有一句听上去好似敷衍一般的认错。但伍宁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正如被离所说的那样,当一个人的愿望足够强烈的时候,与这个愿望无关的所有一切都会变得毫无意义。从逃出城父的那一刻起,复仇就成了他的那个愿望。在他心里,自己永远不可能是最重要的存在。
就像曾经的伍宁消失在了郢都使者来报的那一天,过去的那个伍子胥,也同样死去了。
这本就是一段并非出自她本意的亲缘关系,如果她非要从他身上谋求什么的话,未免太厚颜无耻。
※出自《诗经·豳风·七月》,是一首描绘周朝早期农民生产生活样态的诗。
Ps此时已是东周晚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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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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