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阴,细雪纷飞。五帝庙前人来人往,不过多时就将薄雪踏做一地烂污泥水,车马驰过溅起点点,往来行人纷纷避让,护住衣袍侧身缩进庙下房檐。
未几寒风骤起,庙前人群散去,洛元秋拢了拢衣襟,正欲踏出庙门,此时庙中的小道士说道:“姑娘来的不巧,周凡师叔前几日便去奉天布施了,约莫要年前方能归来。姑娘当真有什么急事的话,可留书信与我,若是有返还归来取物的师兄弟们,也能便于转交。”
洛元秋听着便觉得麻烦,摇了摇头道:“多谢,并无甚么要事。”
小道士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没寻着要寻的人,洛元秋深感无奈,但心中更为发愁的事已经摆在眼前。她未料到京都冬日竟来的这般早,身上这件冬衣如今尚可御寒,若大雪落下后,怕是得购置新衣了。
这又是一笔不小的花费。洛元秋搓了搓手,鼻尖被冻的发红,她站在庙外叹了口气,算着身上还有多少银两。回家路过包子店时顿觉腹中空空,隔着蒸笼溢出的暖热白雾,她从袖中摸出几枚被捂热的铜板,对老板说道:“买四个馍馍。”
老板麻利地包了递给她,问:“姑娘可还要些别的?这新出炉的肉包子滋味不错,是小店招牌,附近尝过的人都说好,可要包两个试试看?”
洛元秋捏着袖中剩余不多的铜板,望着老板不答,抿了抿嘴。
老板嘿嘿一笑,掀起蒸笼热气上涌,露出一锅表皮略黄、包口溢油的肉包子。洛元秋猛一闭眼,毅然决然地将铜板拍在桌上,从老板手中接过了四个包子。
她将馍馍塞进左右衣袖,又将暖呼呼的肉包子揣进怀中,如此一来,即可暖身又能果腹,一物两用,极妙极妙。
雪仍在下着,落在青砖黑瓦间,如撒上了一层糖霜。洛元秋正饿着,看什么都能想到吃的,先想起了柿饼,再忆起了各类裹着糖粉的点心,她如数家珍般默默念着名字,权当都吃了一遍,过了过嘴瘾。
行到小巷路口,天已昏黑,一个短衣汉子百无聊赖地坐在货车边,忽见一女子自巷口而入,发间沾了几点雪沫,更显油亮乌黑。暗光中难辨容貌,唯见她身姿高挑,步伐轻盈。待走近后,胸前一片鼓鼓囊囊,看的汉子直了眼,心痒难耐。还未开口调戏几句,女子便从衣襟中扯出一包东西,抓了一个咬了一口。
她扯了扯冬衣下摆,翩然而过。眨眼间胸前已是平川跑马,哪里寻什么奇峰秀峦。
汉子这才看清她手中竟然是袋包子,险些从车板上跌落下去,暗道一声人心不古,世道险恶,独自伤心了会,拉着驴车走了。
洛元秋对此一概不知,她吃了个肉包子,心中十分满足。小心翼翼地将袋封好放进怀里,这才慢悠悠地晃进院子。
右边院墙传来女子的骂声:“好啊,你又去和那些个好同年喝花酒,还叫下人瞒着我不叫我知晓!要不是邻家刘大姐瞧见了,今夜你又要与我说甚么宿在好友家中评诗论文!你算甚么饱读诗书之人,你算甚么……”
洛元秋耳尖,听见隔壁的秀才说道:“……夫人,我错了,且饶了我这回罢,再有下次,就叫我被天雷劈了!”
秀才夫人呜呜哭诉道:“这般赌咒又有何用?我嫁与你这么些年,侍奉公婆,养育子女,在老家守了十年,所求的是什么?不过是你能考中进士,得个一官半职罢了!但自我上京以来,你日日都在做些甚么?不在家中温习,整日与同年在外游玩,眼看科试将进,你……你要我如何说!”
洛元秋听的入神,恨不得将耳朵摘下来丢进人家院子里,好能听的更仔细些。将耳朵贴在墙上,她听见又是一阵呜咽,那秀才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这样那样好一通保证,那架势恨不得天上立刻落雷在院里,好成全了他这片真心。
洛元秋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心想下雪时不容易招雷,还是等个好些的日子,叫那秀才见识见识什么叫晴天霹雳。
哭声渐弱,秀才娘子又道:“你起来吧,莫要跪着了,地上凉……这像什么话?你起来,快起来吧!”
原来说了这半天话,秀才都是跪着的。洛元秋回忆起他那张方正端肃的脸,略感微妙。
秀才约莫是起了,先是长叹一声,说这科试几经改动,已经不如从前那般好考了,现今这世道,要是没有银子,连去打听主考的喜好都没门路。说一句叹三声,拽文弄典,听的洛元秋心急如焚,恨不得将他揪出来让他快些说完才是。
“……是洪兄的主意,他与我等说,近日来举子间有一传言,城南胡家巷里来了一位道人,最擅炼制丹药,精通易道法门。这位法师炼了一丸驻神丹,说只要服用此丹,所阅之书,便能过目不忘。只是价钱有些贵,且卖的少。洪兄的意思是,我们几个人都凑些钱,在东来客摆桌酒,他去寻路子,请那道人吃个便饭,再请他为我们炼炉驻神丹。”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过目不忘的丹药,都是骗人的把戏罢了。这群秀才为了科试,简直就是不择手段。洛元秋听的直想笑,捂住嘴继续听。
果然秀才娘子迟疑地道:“这是真的?别是些糊弄人的东西,那丹药哪里是能乱吃的,你别听他们随口一说便当了真。”
秀才道:“夫人说的是,我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么会听人一说,就把这来路不明的东西随便入口呢?是洪兄,洪兄他在饭桌上,当着我们的面服用了一颗,选了一本最厚的文集,当场就背了下来!在座的几位同年有不信的,唤仆人回去拿别的书来与洪兄读,洪兄随眼一扫,合书即能背出,这是我亲眼所见,岂能是假!”
洛元秋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一墙之隔的秀才却越发激动起来:“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们怎么会信?这都过了大半月了,那次筵席上洪兄所背之书,他仍能记得,随人考问,都能回答。这都是真的,夫人,说明那丹药是真的有用!若我能服用一颗这驻神丹,岂不是……”
袖中的馍馍已经变温了,洛元秋掏了一个出来,先撕了光洁柔韧的白皮塞嘴里嚼着,靠着墙听秀才将这驻神丹夸了又夸。
她师承寒山,虽也是道法一脉,于丹药却毫无涉猎。昔年在山上听师父玄清子讲解道经时,有师弟也问,丹药究竟为何物,为何古籍中常说服食水银云母者,身轻如燕,且年不过百,即能白日飞升。
“白日做梦罢。”玄清子如是道,“云母等物,皆为地矿所出,与金银铜铁并无差别,若是有人劝你们服食,就取把剪子与他,既是同出于地,那都是本源之物,叫他先吃了再说。”
洛元秋看着剪子,当真舔了一舔,被师弟瞧见了,又是好一顿嘲笑。
回忆起往事,她有些出神,墙那头传来轻言笑语,想是秀才已经将秀才娘子哄好了,夫妻两又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
洛元秋撕了片馍馍,又看了看身上旧衣,连叹都懒得叹气了。趁着天还未黑去厨房煮了锅稀粥,就着腌好的脆黄瓜将馍馍吃了两个,待腹中灌满汤汤水水,她才闭门进屋。
手在油灯上轻轻一蹭,顷刻间火光便照亮了屋子。窗上糊的纸已经发黄变旧,屋中摆设简陋,除床之外,不过一个瘸了腿的木柜子,单凭几块瓦片支着,一派凄惨的样子。
洛元秋在山中时,树上石洞里都睡过,并不觉得这屋子有多差。何况她银钱本就不多,能在京中赁到这么一个小院,已是十分不易。
将怀中的肉包子放在桌上,备做明日的早饭。洛元秋脱了棉衣,从柜中取出被子,舒舒服服的盖在身上。
那被子面竟是锦缎,针脚细密厚且大,能裹两个洛元秋在里头。缎面柔滑美丽,上面的花纹在火光中时而闪过,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洛元秋没什么别的爱好,于睡最是讲究,寝具之重,便是被子。她自觉可以不吃好穿暖,但不能没一床好的被子。这被子用的是羊绒,拆的松软之后,又用细棉纱轻轻地包起来,以防外漏,然后细细缝进被子里。被面要用徐州的百花缎,这缎子轻柔贴肤,一触便暖,人躺在里头十分舒适。
窗边摆着一枝云霄花,明明是冬日,离枝已久,但这枝花仍旧是盛放的模样。上头的几朵小花苞微微张开,几朵大的花瓣鲜嫩,映出一片柔和的莹白。
洛元秋轻轻碰了碰花瓣,那枝花枝叶轻颤,仿佛能闻到花开时的芬芳。但她知道,这用法术强留的花,也只是愚人的障眼法而已,若是有外人进到这屋中来,这花就会立即枯萎,恢复它应有的模样。
岁月流转,浮世如花,一岁枯荣未改其貌。似乎是变了,又好像并未有什么改变。洛元秋闭上眼,将脸埋进柔软的被中,不再去看窗边的花。
深山鸟语入梦来,她卧在讲经堂后的古树上,在春日暖阳里打盹,依稀听见师父与师弟师妹们说话。她怕师弟又要告状,从树干上翻身而起,忍不住侧耳细听。
此时远山遥遥,浮云卷霭,一时晴好。
文中各种东西都是我编的,包括一些扯淡的诗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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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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