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火烧乌林还没开始,胜负已定。然而,这场战争真正的决定性因素,仍是双方高层决策——听好了,崔缨,我并没有特别帮助孙刘两家,只是对你干扰历史的行为予以了纠正。”
杨夙转过头,瘸腿迈步上前,在她脚边蹲下。
“你一定曾试图用各种理由劝阻曹操用兵,可惜你家曹丞相,自知年岁已高,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你说得出瘟疫火攻的缘由,却说不清相关细节。于是再无懈可击的理由,在曹孟德垂暮之心面前,也会变得一败涂地。逆势而行,后世哪一个高龄政客不是同样抱着赌注的心态?这就叫历史的偶然性。”
杨夙顿了顿,看着崔缨渐渐握紧的双拳,冷笑道:
“你们有细作,难道东吴就没有么?你妄图用一区区蒋干,离间东吴君臣,不过理想主义者的想当然耳。你只知道蒋干能言善辩,你不知道的是,蒋干纵横游说风格,近乎运转阳谋之苏秦,而非玩弄阴谋之张仪。他蒋干为人处事,本不善于矫饰欺诈,在周瑜面前,根本小巫见大巫。你也不想想,周瑜和程普等人再怎么不和,也皆是孙氏旧部,区区小计能扳倒堂堂江东大都督?你也真是小看了他!
“改造铁索,更是徒劳。你难道不知道,历史上曹操自己都烧了大片来不及带走的战船吗?一旦兵败,什么战具都灰飞烟灭了。你解开铁索,难道就能阻止东吴顺风冲击的战船?保住战船来做什么呢?你想再逆着西北风溯流直上吗?
“知道你做的小动作后,我便开始在周瑜帐下训练水军,教一批死士提前适应接近零度的水温。继而将战船改造成南宋楼船式样,舱内添加助推横木和人工脚踏桨。最后算准大雾天气,用演义的把戏迷惑一下你。你果真上当了。
“至于临时起的东南风,你不知道的是,魏晋时的洞庭湖,远比后世范围要大,因为地形风的原因,当天气放晴时,完全有可能逆吹东南风,这一点是北方长大的曹操所始料未及,而成为长江水边长大者的地利。
“退一万步讲,即便没有东风,吴军船舰仍能劈天盖地扑来,因为吴军亦是用铁索连环,吴军船上装满了硫磺、硝石、干柴,以及曹军送上的数万只箭!舱内有水军推动,雨后朔风微弱,根本吹不走如此庞然舰队。
“烈火焚山,什么烧不干净啊——说来,还要好好谢你们送的火箭呢,补足了吴军军需羽箭。哈哈,陈寿记载的确实不错,历史上他曹孟德的战船,果真是自己烧掉的。众人只当是东风来了,哪里晓得船下玄机呢?
“其实,即使你们不放火箭,我们也会点火,可见不论你用什么办法,都不能阻止历史的。自己没有本事去改变既定事实,好比不善游者凭一腔热血去救将溺死之人。最后只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崔缨啊崔缨,你总说提前知晓赤壁这段历史,就能改变原来的结局。而今看来,纵然通晓上下五千年历史又能怎样呢?变数太多,细节根本把握不住,你根本预料不及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与其说历史在你手中失控,不如说你从未读懂历史,从未真正掌握住历史。从今往后,改改你这性子罢!”
杨夙见她全程沉默不语,自以为终于将她说服。
“说完了么?”崔缨抬头凝视他。
“是。”杨夙淡淡回道。
崔缨将镣铐禁锢的双手合十,缓缓贴紧胸膛,低头落泪:
“可以过来些么?我有话同你说。”
于是杨夙在崔缨身侧单膝跪下。
她在杨夙耳畔说了句自己都听不见的悄悄话。
“什么?”杨夙问道。
锋锐的尾簪被崔缨拔出,狠狠地扎入了杨夙的胸膛。
嘴唇被自己咬破,可她仍含着鲜血微笑,轻声问候他:
“杨夙,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杨夙红了眼,瞬间就明白了所有,惊愕的双眸消散了光芒。他闷哼一声,一滴浊泪自干皱的涩眼中流出,挂在苍老的胡须上。下一刻,他便奋不顾身地将崔缨紧紧抱住,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迎了上去,让尾簪扎进自己的心脏。
他在她耳边颤声说:“你果然是她。”
尾簪已深深埋藏进杨夙的胸膛,崔缨顿时泄光了所有杀人的勇气,瞳孔失色,只痴痴地睁着眼睛,无力地垂下双手,倒下,任凭这个陌生的男人给予世间最冰冷的拥抱。
杨夙握住她的手,俯身吻下她的额头,鼻梁,耳垂,最后轻轻覆在冷如霜的唇上,他用指尖缓缓滑过她的脸庞轮廓,最后喃喃自语道:
“是她,是她,你就是小娥。你和她一模一样。”
可崔缨却呜咽着哭出了声。
如此轻薄行径,与侮辱何异?
杨夙,你明明不爱我,却为什么不放过我?你明明知道,和你有过共同回忆之人,是荀小娥不是我,却还要自欺欺人,将我的喜欢与她的感情混淆。十年饮冰,冷暖自知。前世青春,那么多年来深夜痛苦为你流过的眼泪,你拿什么来还我?你不欠我什么,你只是从未悲悯过我。
“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话出了嘴边,崔缨却如割喉般难受。
杨夙不出声,也不说爱与不爱,只是不舍得放手。
可荀小娥、郭嘉、卫大哥、文兰一一死在崔缨眼前——
利用、欺骗、敌对、受刑等字眼一一蹿入崔缨眼前——
前世交友不终之憾,转世爱而不得之恨,今世绝情欺辱之仇——
崔缨霎时恢复凶恶的目光,愤慨地将杨夙一把推开。
“滚啊,我不是荀小娥!我是我自己!!”
崔缨撕心裂肺地喊。
她瞪大了眼睛,看向窗外。
“前世?哈哈,都只是一场梦……假的,假的,梦醒后……就忘了。”
一番用力触及内外伤,监牢里两人都在各自咳嗽吐血。狱吏连忙开门进来,将杨夙扶起。崔缨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杨夙,摇头哽咽: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我快将你忘记的时候,又要教你我相遇!”
杨夙挣扎着站起,挥令狱卒退下。
他剧烈咳嗽着,拔出尾簪,缓缓挪到她身旁,
“你这玉簪断了,是杀不死人的。”
“是他送的。”
“我知道。”
“替我和荀小娥报仇,足够了。”
“你就那么恨我?”
“是的,我爱极了你!也恨极了你!可我至今都不知道,你究竟是我青春里的谁和谁!”
在那座破落的土牢里,崔缨与杨夙双目相对,对峙良久,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于是她凄凉地笑问:
“我的心不重要,杨夙,我只问你一句,当初,你有没有那么一点喜欢过我?”
“没有。”杨夙面无血色,没有犹豫片刻。
崔缨咬着牙,忍住不哭,只是疯疯癫癫,缩在墙角。而杨夙也颓唐地坐下,声声叹息,睁开的眼睛又闭上,看样子,他清醒不少。
“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你最擅长的,就是冷嘲热讽挖苦别人了,前世花了那么多年心思在你身上,余生,我只想留给曹植和自己。”
杨夙闻言,眼中并无一丝波澜,他静思良久,语气也恢复平静:
“你爱的曹子建,究竟是谁呢?是和你朝夕相处的那个,还是你心里幻想的那个?你到底有没有搞懂自己对别人的感情呢?”
“为什么我自己的感情要别人定义!?”崔缨单手揪紧烂席,怒目圆睁,“不准议论我对曹植的感情,你没有资格这样说话,也甭管我幻想不幻想!子非我,焉知我所爱者非是真人?情生乎自然,爱一个人,真的需要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吗?”
“好,好一个‘生乎自然’,你文学史学得那么好,那一定听过‘发乎情,止乎礼’喽?”杨夙笑着咳嗽起来,“《洛神赋》那句怎么念来着,夏天的时候你背的——‘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你当真能做到吗?”
“不,不,不是这样的……”
见她怎么抹也抹不干脸上的泪,杨夙眉头紧皱,痛心地摇头。
“为了他,还有郭嘉,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小姑娘,你在情爱里陷得真的好深好深啊!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咽喉如塞,崔缨泪眼婆娑,沙哑着声音回答道:
“为了真理。我只信我的感觉够真。”
“什么是真理?什么又是假理?单靠感觉够真有用吗?你现在不清醒的状态,讲什么狗屁‘真理’呢!”
杨夙愤怒无比,握拳紧紧按住胸膛伤口,盯着崔缨问:
“我问你,你可知你自己是谁?荀小娥是谁?我杨夙又是谁?事实真如你想象的那样么?究竟是我们活在梦里,还是看见了梦中的我们自己?我们当真醒了吗?”
崔缨,崔缨,你当真醒了吗?
醒了吗?
四周响起一片质疑的回音。
眼前之人忽而身影幢幢,模糊不清,像有许多重浓雾,令她与之隔绝,怎么伸手也抓不住。
“我不清醒!我糊涂!我无能!我罪该万死!我竟恬不知耻,居然痴心妄想,想和你过一生……”带着哭腔嘶吼说到最后,崔缨的喉咙已经疼痛得再说不出一字。
“对,你就是痴心妄想,你就是太贪了,做朋友还不满足,还想得寸进尺,今日披枷带锁,今日受尽折磨,都是你自作自受……”杨夙说着最心狠的话,语气颓唐得却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才是生命里最宝贵的啊?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你的心里还是很痛,但还是要好好希望未来,你的朋友们都在你身边,他们从未离去啊。”
想起杨夙半生坎坷磨难,崔缨再也忍受不住,直伏在地上,放声痛哭。
后来她才知道,直到那一刻,她才开始认清自己的感情,才开始学会放下。
后来她才想到,什么是真理。真理不是自私占有的爱欲,是希望每一个你爱的爱你的人都能好好地活。
后来她才明白,杨夙不是她青春的某某,他就是她的青春,他就是她自己。
她爱的人,跟她自己,是同一个人。
她终于将过去捋清,闭眼做下告别过去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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