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号床……崔缨是吧?”穿着防护服的护士,正拿着登记本站在一旁。
崔缨木然地点了点头,突然咳嗽了几声,倒把自己吓着了。
“你是昨天中午来的,核酸检测阳性,目前情况比较稳定,请耐心配合我们的治疗,相信自己,会没事的。”
“确诊……”崔缨愣愣地睁大了眼睛。
“在社区当志愿者的大学生,姑娘,你很勇敢,”护士竖起了大拇指,“这里是低风险区,请相信我们,别怕。”
周围几个病友纷纷给我竖起拇指加油鼓劲,崔缨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
只是有点发热,只是轻微咳嗽,只是吊着滴液,又没上呼吸机,料想应当无碍。
崔缨啊崔缨,别怕别怕,你很快就能康复的。
她长吸一气,正要起身靠在床头,这时病房外进来一名身材高大、全副武装的白衣战士,看样子应是个清洁工。
“大白杨,这有个新来的病人,你小心清扫一下她床边的杂物,时候也不早了,打扫完你就早点下班吧。”
“好嘞,芳芳姐!”
这声回应听着有些耳熟,崔缨却并不敢多想,只低头闭眼,平复心绪。
护士说罢,便关门出去了。
“崔缨?”床边忽而响起熟悉的家乡话,话里还带着许多分惊奇,“你还认得我吗?”
是她老家的客家话!
崔缨错愕地扭头看去,只见那护目镜后,一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正盯量着她。
是崔缨永远忘不了一双眼睛!
崔缨几乎失声喊出他的名字,可她张了张嘴,愣在床上,只能露出一个惨白的微笑。
眼前这位名唤杨夙的青年男子,是崔缨孩提时代的邻居,是小学同学,更是童年玩伴。
他们虽非兄妹,可崔缨总觉得他俩极像,虽说不上来,她总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他读理科崔缨读文科,他是学霸崔缨是学渣,他自信开朗崔缨自卑怯懦。
他们都对文学、历史、哲学、天文还有物理有着莫大的兴趣,却因为水火不容的性格和迥异的行事风格而对峙多年。因兴趣结缘,也因兴趣绝缘。十八年恩恩怨怨,欲理还乱,欲说还休,高考后各奔东西,再没了联络。哪知冤家路窄,多年对头碰面,到底有许多他乡遇故知的感慨,心肠早软却了不少。
多年不见,杨夙变了许多,唯独不变的,是他犀利的双眸。
崔缨看傻了眼,回忆如泉涌,思绪蹁跹,心底泛起苦涩滋味的同时,又是激动,又是尴尬,于是破涕而笑:
“杨夙,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一句客套话倒引来他一阵嗤笑。
“放轻松,干嘛那么紧张,搞得跟仇人一样!嚯,你一见我就笑个不停,笑啥呢?”
“护士刚才……叫你……大白羊?哈哈哈……”崔缨掩嘴失笑,“我看你如今这副架势,可一点也不像弱小的绵羊,倒是和‘大白’有几分相似。”
“喂喂喂,会不会说话?是白杨!不是白羊!我杨夙岂是披狼皮的羊?”杨夙睥睨地立在一旁,一手叉腰,一手握着扫帚,像极了古时威风凛凛的白衣将军。
“懂!我懂!是‘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的杨柏!”崔缨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杨夙嘴角轻扬,语气变得不紧不慢:
“你是因为……去当志愿者才进来的?”
气氛开始凝固,崔缨眼神飘忽着,有些紧张,手抓着床单,点了点头,又看向他问道:“你呢?你怎么……会在良城?”
“我比较不走运,坐高铁路过,滞留下来,已经在这医院待了快一个月了。”
“路过?骗鬼呢!你不是在昌大上学吗?往北跑做什么?”
“学校放假放得早,上个月二十二号,我原打算去西安玩几天,顺便提前看看我要读硕的西大。结果睡过头了,以为到站了,鬼神神差地在武汉下了站。”
“你也考了研?”崔缨顿了顿,笑道,“大过年的不回家,去西安旅游,不愧是你……高材生,你对考研很自信嘛。”
“高材不敢当,自信是肯定的。现在本科毕业生,太难找工作喽,”杨夙悠然踱步,好生自在,他继续讲述道,“下就下吧,本想着登一登黄鹤楼,看完这儿的博物馆再走,结果票没抢到,第二天就封城了。那时我就想,短期内良城是出不去了,吃饭住宿怎么解决啊?然后,就找到了这里的医院征招志愿者的信息呗。”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很传奇,很不可思议,”我笑着安慰他道,“兴许,是老天有意让你下错站,走上一条充满挑战和刺激的冒险之途呢。”
“旅行下错站还好啦,人生别错过站、下错站才是呢。”
崔缨点点头,表示赞同。
“平常,你都在这儿做什么工作?”
“也没啥,就是收发饭盒、清理隔离病区各种垃圾之类。辛苦倒不算辛苦,只是病区里经常弥漫着很浓的药水味,时不时还传来病人的呻吟,还有那空气里无处不在的病毒……这些,才是最大的挑战。”
“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还能劳烦您为我清扫垃圾。不过看样子,你在这儿待得蛮好。”
“对,我跟这些医生护士们相处得挺好的,我姓杨,穿一身白衣,他们就给我取了个大白杨的名字。”
“看得出来,他们蛮喜欢你的。果真,我的老朋友,你一点儿也没变,不管到哪儿,你都很受欢迎。”
“那是自然,我可是杨夙呢,出了校门,同样是任我驰骋的天地。”
杨夙得意洋洋,瞄了我一眼,笑嘻嘻道:
“哈哈,干嘛这样崇拜的眼神看着我,莫不是又喜欢上我了?嗯?”
崔缨哭笑不得,旋即端正态度,认真地看着他道:
“不,我只是觉得蛮感动的……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你一直都不是一个人。”杨夙倚在门边,似笑非笑。
好似同一个久别重逢的挚友倾诉衷肠般,崔缨把自己打寒假工的原委一一告诉了杨夙,倒忘了自己和他早没了朋友这层关系。
末了,相视无言,他俩又低头沉默起来。
气氛逐渐尴尬,杨夙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
“那个……高考之后很久,我才从别人那里听说你家里的事……这四年,你还好吧?”
崔缨鼻子一酸,把头埋得更低了:“都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下一秒,一个二维码出现在我眼前。
“加个微信吧,以后,常联系。”
崔缨满是惊诧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无数次怄气的朋友,眼泪唰唰地往下流。
“我不是在做梦吧?”
杨夙抿嘴微笑:“你可以是在做梦。”
崔缨再次破涕而笑。
那天,在病房里,他们聊了很多以前的事,聊文学、聊历史、聊黑格尔哲学、聊宇宙大爆炸、聊伽马射线,聊一切我们曾经充满好奇的事情。
病房的偶遇,他乡的重逢,让他们冰释前嫌,敞开心扉。
“虽然当年高考成绩不甚理想,但我的专业还是蛮有意思的,看了很多书,学了很多知识。……我常常感叹,自己上辈子大概是拯救过宇宙吧,或是做了三生三世的大善人,才有我今生降临在一个诗词王国,去登上一个又个含蓄优雅的文艺殿堂。”
崔缨笑得合不拢嘴。
她又竖起食指向杨夙比了个自豪的手势。
“你知道‘世目为绣虎’的曹子建的文章写得有多好吗?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真的!”
杨夙莞尔:“想不到,你还是那么喜欢三国史。”
“是啊,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所热爱的,从来没变过……”
崔缨呆呆地想着,想出了神,眼神随之涣散,消散了先前的光茫。
她吞吞吐吐道:“我记得,你很喜欢读先秦史、三国史和明史……还有李太白,现在看来,也没变呀……”
“我本欲仿侠客行,奈何长安行路难……”杨夙无奈自嘲,“年末没见到心心念念的长安城,却教自己陷入险境,回想起来下错站真的挺蠢的。好在命大,竟然在良城活了下来,而且还活得很好,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呢。”
“……”
杨夙见崔缨不再言语,对她的心事也揣度一二,于是他温和笑道:
“我很喜欢百年前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你现在是我们院里的病人,别胡思乱想了,要好好的,我得先走了,明天有空再来看你。‘黄鹤楼中吹玉笛,良城五月落梅花’,等五月疫情缓解,就请你去登楼赏花,怎么样?”
“好啊,你以什么名义请我呢?”
“朋友之名。”
……
之后一周,咳嗽咳个不停,崔缨都在病房受着病毒折磨,但有故人线上聊着天,倒也十分惬意。
再不必看那一堆堆诘屈聱牙的坟典,再不必提心吊胆地全身消毒。
像是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一样安心,完全不再将自己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没过几天,便到了考研初试结果查询的日期。
崔缨颤抖着点开,果不其然差了国家线好多些距离。
冷冰冰的两门专业科目成绩,无情地刺痛着她的心。
奋不顾身地去学文学史,去学让人头疼的文学概论,在自己最不擅长的逻辑分析领域,高谈阔论,浮光掠影,却打了个天大的败仗——明明自己不喜欢文学研究,明明脑袋笨得转不过来,却还要逼着自己装模作样地学下去,也不曾问过自己的心——
啊,这条路,究竟适不适合你?
微信首页列表里,有杨夙分享考研初试通过的喜讯,崔缨回复了三个大拇指的表情包后,突然忘了还想说的话,发了半天呆,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于是只好睡下,将手机扔在一旁。
一时只觉头痛、耳鸣。
想着今夜是杨夙轮值,很快就能见面,崔缨看着晃悠悠的天花板,昏沉沉地睡去。
大约是午夜时分,她忽而觉着无法呼吸,肺腔极度缺氧,挣扎着抓扯床单,直直地跌落床下去。同房的病友们都被她吓得不轻,她只觉天旋地转,那时想再咳一声也咳不出了。
不几时,便有医护人员匆匆赶来,将崔缨推送进ICU病房进行急救。
两侧的物体都快速向后退去,她隐约瞧见,杨夙怔怔地站在走廊尽头。
就像很多年以前一样,某天夜里,下了晚自习,他俩在走廊两端默默对视着。
他不言,她不语。
只有相对静止的生命和相对静止的时间。
只差一个相对静止的空间。
那夜,她在走廊头等候,就这么静静地远望着他。
今夜,他在走廊尾出现,就这么静静地远望着她。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为什么越靠近,越容易走向分离?
大白羊,杨先生。
来生,咱们还是不要再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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