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西园文学会(2)

短时间能即兴赋诗,确实不是一般人,难怪曹植喜欢跟丁氏兄弟亲近。崔缨把毛笔夹在上唇与鼻尖之间,百无聊赖地又托起脸来,暗想道:连膝边的小曹叡,此刻都化身古风小生,飞扬地作起小赋来,她这个冒昧降临三国的异人,尽管学习了多年,怎的还是无法跟本地土著打个平手呢。难道今天,参与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西园宴游,她就真只得当个“历史录音笔”,给曹二公子打零工,负责抄录诸子们的文章么?

还没等崔缨发完呆,一炷香时间已过,众宾朋已陆续投笔。于是依次登台念诗诵赋。

明悟曹丕开场话中语,速以杨柳为题材,巧思成篇的,有三人:陈琳、应玚、繁钦。

在陈琳笔下,杨柳“绿条缥叶,杂遝纤丽”,可他用词不俗,竟形象描述成“龙鳞凤翼,绮错交施”,更拔到“伟姿逸态,英艳妙奇”的思想高度。这如何单只是赞柳?分明将当今名士,譬喻成国之桢幹。后一句“救斯民之绝命,挤山岳之陨颠”,从“葳蕤之翠盖”想象出“干戈戚扬”的兵战场面,则述职报效之心志更明显了。崔缨明白,在瘦弱弱的陈琳心中,一直藏着一位伟丈夫的光明形象,心胸似碧柳般稠密,左右逢源,千臂万枝。

“孔璋之辞,雄健气盛,磊落不平,多存汉音之响,受中赏——”曹丕斜坐在席上,吐飞了蜜桃核,拂袖笑道。

写文章还能挣得珠宝赏赐,众文臣一听,有些人欣喜若狂,有些人却露出些许不屑。

次之登场的,是应玚。

“三春倏其奄过,景日赫其垂光。振鸿条而远帱,回云盖于中唐。”

应玚还如从前那般温润如玉,衣着打扮,举止投足之间,免不了比陈琳多几分贵气。

对于曹植这个密友兼侯府庶子,也曾在相府文昌阁同事过,崔缨还算比较有好感,但尚不及对刘桢那样。常听曹植说起,在邺城出游,必与他携手同去。

应玚出身于书香门第,族中多含才学之士。祖父著有《后序》,伯父是汉末赫赫有名、著有《风俗通》的应劭。而应玚的父亲应珣,也因其才学知名,任司空掾官职。应玚的弟弟应璩,字休琏,也在此次宴会偏席之列。目染墨香,应玚却至今只是曹氏御用文人。这样的家庭出身,写的文章也理应更为自信,可他却在温和中少了几分壮怀激烈。

“辞采斐然,宛转深至,赏——”曹丕继续点评道。

应瑒叩谢赏金,但长辈陈琳珠玉在前,被压了一头,到底有些不自在,且形于色。

崔缨暗笑,道这应公子,合着也做对了平原侯府庶子,真与曹植性情相似。可她转念一想,少年心气未脱,确实妩媚可爱,但有相府公子在高台落座,掂量不清轻重,便容易惹人憎恶了。

接着念辞的,是繁钦。

这是个狠人,不仅押中了命题,还自创了超纲题——《砚颂》和《砚赞》。

崔缨还来不及握笔记下,他那几句赋柳的“纷冉冉以陆离”“曜华采之猗猗”,就见繁钦举着虬石砚站起,叽里咕噜念了一堆形容砚台的美辞,口齿伶俐,语速迅捷,快得只让崔缨记下最末一句“浸渍甘液,吸受流光”。

啊,流光——崔缨握笔遐思,她喜欢极了这个“流光”这个词,繁钦这句意思是:砚台饱受芬香墨汁浸染,将遗留给后世无尽的词章绝唱。流光溢彩,那是玛瑙琉璃的色泽,化静为动,生动想象出毛笔运转起来时,蘸墨横竖撇捺,飘逸挥舞的场景。仿佛锦绣华章的铸就,在宣纸上缀满的,尽是夜空中流转万仞的银河星辰——

繁钦跟陈琳同辈,与陈群同为颍川郡人。能一气呵成,连作两首,才如泉涌,确有才气。宾客们纷纷赞叹,赞的除了繁钦才学,更赞他睿而不媚:以曹丕精心准备的澄泥砚为题材,歌颂功德,点到为止,称得上是高明了。

“休伯善为咏物之作,瑰丽其词,《蕙诗》《生茨》皆为佳作,伤世界道剥衰,贤愚隐情,受上赏——”

席间褒誉繁钦巧思,曹植却与崔缨压低声,说起悄悄话来:

“告诉你,这老货,圆滑周际,跟德琏有怨呢。”

“哦?应玚先生待人谦和,怎会和他结怨?”

“你有所不知,这繁钦跟那路粹一样,是个心术不正的。别看他辞藻写的华丽,背地里是个极其好色的家伙。”

崔缨乐了:“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子建,哪能因为人家文章写得好,就对人家有好色的偏见呢?你这跟古人讥讽宋玉‘体貌闲丽而必天性好色’,没有区别呀。”

“不,你听我说,前些日子我在二哥书房,偷看见他写给二哥的书信,嘲弄了德琏昔年的一件旧事……”

“何事?”

“德琏那首《报赵淑丽诗》,你还记得吗?赵姑娘乃酒肆主人家养女,是德琏在富波时相识的,那姑娘体态丰腴,面颊红润,似有鲜卑血统,两人相悦,私会通情,那么多年,德琏一直留她在身侧,还在酒后跟繁钦等人透露过这件事。可繁钦却将此等夜奔的风流韵事,当作一件笑话讲给二哥听。这实在不是君子之行。”

崔缨哭笑不得:“我倒觉得不然。那繁钦是汝颍知名的才辩之士,有篇《定情诗》写得极好,跟吴季重还是有区别的。好色又何妨,况审美因人而异,繁钦喜欢纤瘦肤白的女子,这并无不妥。我倒是听说,他曾与同郡的杜袭、赵俨避乱荆州,三人交情甚好,且刘表一度想笼络他们。人家是相府的主簿大人,曹子建,你不能只同应玚交好,就不多接触别的人了。”

曹植不喜:“咋?你还要来插手管我怎么交友么?我就是看不上那家伙炫卖文采的样子。”接着他又冲着崔缨勾唇一笑:“至少,不准在本公子面前卖弄——”

崔缨努嘴,鼻哼一气,不再说话了。

紧跟着的,是台上一出又一出好戏。

只见丁仪趾高气昂地掸尘起身,颇有深意地看了对座的曹操女婿夏侯楙一眼。一只手背着腰,一只手持着卷稿,迈着四方碎步,缓缓行至宴席中央。他素来对曹丕、夏侯楙有夺妻之恨,如今相府西园文宴,他心想定要借此机会,在什么河内司马氏、谯沛夏侯氏面前,抢到这风头。

于是丁仪精思著作的,乃是一篇语言锤炼的《励志赋》。

丁仪此人,会有什么志呢?跟陈琳应瑒一样报国效心?

崔缨用笔头抵了抵额角,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嘉《法言》之令扬,悼《说难》之丧韩。鉴登险之败绩,顾清道以自闲。瞻亢龙而惧进,退广志于伐檀。”丁仪是狂热的名法信徒,自任西曹掾以来,雷厉风行,手段阴狠,是曹操手中的一把快刀。丁仪向往的,一直是李悝之变法,韩非之才识,李斯之高位。为此,他交结朝中军功派系二代,与夏侯惇一支关系不睦,他便极力交好夏侯渊族子,加上同乡姻亲的关系,丁仪与夏侯尚、夏侯霸等人相处甚好。

“嗟世俗之参差,将未审乎好恶。咸随情而与议,固真伪以纷错”“疾青蝇之染白,悲小弁之靡托”——听到这几句,崔缨将握着毛笔的手指,都要嵌进手心的肉里了,想闭眼缓解下颈背冷汗,却害怕幻想出崔琰下狱枉死的画面。

历史上,丁仪丁廙兄弟二人是曹植嫡争党羽,可崔琰露板直言维护曹丕的世子之位,遭到他们的忌恨。便趁曹操将崔琰下狱之际,落井下石,谗杀崔琰等忠良。而曹植与丁氏兄弟关系很好,有不少书信诗作往来。

这件事,在崔缨心里,一直是个心结。只要一涉及清河崔氏的家毁人亡,她就有些喘不上气,不知道怎么面对曹家人。

“子嘤,你怎么了?”

曹丕拍了拍崔缨揪紧下裳的手,关切地问道。

“没,没事——”

崔缨扭头再看曹植,却见他正顾着给丁仪拍掌叫好。于是拉了拉他的衣袖。

“子建——”

“哎?”

“你觉得丁仪这赋,真的写的好么?”

“还行,比起孔璋的,我更喜欢正礼这种引据古典的,太漂亮的辞藻啦!”曹植沉浸在文章盛宴中,已醉七分。

崔缨小声道:“可我不喜此人,以后,你能离他远些吗?”

曹植欢呼着没听清她说话。于是崔缨又重复了一遍。

曹植便开始迷惑不解了。

“我说缨妹妹,你今日,怎么如此怪诞?好好地,又好为人师做什么?”

崔缨被气噎到了,索性赌气起身,坐在曹丕左侧,离曹植远远的。

在友人与恋人之间,子建,将来你会如何抉择?我知你很难辨识忠奸,可那崔琰不是别人,是我叔父啊。

说话间,丁仪已吟咏完。陈群、司马懿等人都默默给他鼓起了掌。可曹丕这边——却迟迟没有品评的声响。

“以瑚琏、骐骥自比么?”曹丕冷笑道,“子桓相信,丁曹掾确为军国重器,既然在赋中,您羡慕首阳山隐士留下的美名,憎恶那些追逐千乘财富而留下讥讽的小人。那便祝先生前程似锦,切勿触碰鼎角而自生祸端。来人,有赏——”

丁仪飞快接上话,拱手谢礼道:“二公子良言,仪自当谨记!也祝二公子德厚福绵,万寿无疆!”

崔缨此刻,心情平复不少。丁仪确实虚伪,但确有才干,还有几分胆量,敢跟曹丕对着干。反观夏侯楙,却是个文武不通、性情怯懦的草包,自从曹操长女曹银嫁给他之后,惧内的声名便传得邺城公府无人不知。此时此刻光顾着吃喝了,哪里像丁仪一样,文质彬彬地作了长达两页的辞赋,引得众宾赞许有加。

丁仪退下,又有两人一同上台,正是卞兰和吴质。

卞兰是曹丕亲舅舅的嫡长子,年纪与曹彪相当,他倒是规矩本分,只像在学堂完成习作一样,献上规劝箴谏的文辞,以博求曹丕青睐。但卞兰似乎很胆小,畏畏缩缩,连直视曹丕都不敢。也是卞夫人的缘故,曹丕还算比较赏识他的文学,便敷衍夸赞了几句,赏金表示了一下,喜得卞兰连连磕头。

吴质就不同了,颇有“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意味,是个刺头和毒舌。比之丁仪的自信,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人都清楚,寒门出身的吴质能侍奉曹丕左右,那是他善于谄媚换来的。可曹丕就喜欢吴质那股傲气,即便身份低微,也自信诗词歌赋能流芳千古。在文学理论方面,他们二人是情投意合的知音。

于是吴质投其所好,把献给曹丕的《投壶赋》诵读于众时,一半的宾客都面面相觑,偏曹丕兴致盎然,连声叫好。

观察宾客脸上神情和细微动作,远比吴质作品本身有意思,崔缨忍俊不禁,一时忘了抄录。不过也没什么,在中郎将府,曹真与吴质素来不怎么待见她。

“兄长,此赋,赞述之辞为滥,言过其实了吧。”曹植随意倒了杯酒,漫不经心道。

曹丕敛起笑意,轻抚短须,思量片刻,正色曰:“的确。赋者,言事类之所附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也,故作者不虚其辞,受者必当其实。季重赋中的我,言过其实矣。但昔日吾丘寿王被召入汉宫下棋,何武等人歌颂他,犹受金帛之赐。念在赋中真情,赐吴季重,中赏——”

听到这样的评价和赏金,崔缨十分不服气,一连几个,都是什么乌合之众,宠奖亲信,曹丕任性起来,也是很多疏漏不检点的行为啊。可转念,细细地品起曹丕关于赋作的理论来,崔缨这才反应过来,曹丕话里藏针,夹带着讽刺了,丁仪那篇虚假美饰自我的《励志赋》。

崔缨爽到了,提笔记下曹丕这段文学批评的经典术语。

“……丈夫要雄戟,更来宿紫庭。今者宅四海,谁复有不并!”

突然一阵豪迈的诵读声,给崔缨惊得一激灵,抬头看去时,只见应玚胞弟应璩,不知何时出现在台上,念起了颇具乐府民歌风格的五言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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