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西园文学会(3)

崔缨为曹丕的话感到有些喜悦,又有些不安。与曹丕越多利益纠葛,她就越难脱身。

酒过三巡后,曹丕回座,总结了几句。命仆从最后端上一叠竹简,传示众人。

“文可载道,诗赋揄扬经国大义。善哉!今日文宴,群采纷呈,子桓以为,除到场诸君之外,还有一人,其作也,‘文气豪宕,刚健质直’,乃当世文章之孤品。可叹其人身死,文集散落,丕命人整理成册,特献与诸君共赏——”

崔缨翻开竹简,只见首篇便是:

岩岩钟山首,赫赫炎天路。

高明曜云门,远景灼寒素。

昂昂累世士,结根在所固。

吕望老匹夫,苟为因世故。

管仲小囚臣,独能建功祚。

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

幸托不肖躯,且当猛虎步。

安能苦一身?与世同举厝。

由不慎小节,庸夫笑我度。

吕望尚不希,夷齐何足慕夷齐何足慕!

这篇五言,豪迈不羁,比应璩写得还要成熟老练,众宾拜读罢,纷纷竖起拇指,赞叹有加,却寻觅不见集册中人名。

“敢问中郎将,此乃何人鸿作也?”

“不是别人,正是北海孔融。”曹丕笑道。

这一笑,把众文士惊得够呛。

无人不知,三年前,故少府孔融被曹操所杀。曹丕素好文学,为孔融整理文集之事,早传得沸沸扬扬,可当众展示孔融诗作,邀宾客共赏,实在胆大惊人。为此,部分同情孔融的旧臣,不禁对曹丕心生几分敬佩。

但有一人脸色就极为难堪了。座中何人不知,那名儒孔少府之死,是路粹经手诬谤的。曹丕公开赞扬孔融其人文学才华,表示缅怀,让路粹坐立难安。前几日他还和曹丕交情甚好,今日就被当众打脸。这曹家二公子,喜怒无常,把路粹惊起一身冷汗来。

崔缨倒对曹丕这等趣味见怪不怪了,但能看到讨厌的小人路粹脸绿成那样,她笑得快把后槽牙咬碎了。

好吧,好吧,看来这场建安文学宴会,拔得头魁的,不是繁钦,也不是王粲,是一缕盘旋在邺城上空的孔融幽魂。

崔缨正笑间,却听席中有人发声道:

“中郎将盛宴款待我等,更赏重金勉励才学之士,然烛火幽微,怎可遑比日月。还望中郎将不吝笔墨,将您适才所作琼篇,传示一二——”

说话的,正是一直保持沉默的司马懿。此刻他眯着小眼,笑呵呵道。众人听了,对曹丕投向满怀期待的神情。

“仲达啊仲达……”曹丕指着司马懿,笑得只把话说了一半。

原来,在群臣饮酒赏鹤舞之时,曹丕已安静写下一篇乐府题材的杂言诗,此刻稿纸,正被他倒扣在羽觞一角。

于是曹丕呼唤吴质上前,命他宣读己作:

“题曰:《大墙上蒿行》——

“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独立一何茕。四时舍我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我今隐约欲何为?

“适君身体所服,何不恣君口腹所尝?冬被貂鼲温暖,夏当服绮罗轻凉。行力自苦,我将欲何为?不及君少壮之时,乘坚车、策肥马良。上有沧浪之天,今我难得久来视;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难得久来履。何不恣意遨游,从君所喜?

“带我宝剑。今尔何为自低卬?悲丽平壮观,白如积雪,利若秋霜。驳犀标首,玉琢中央。帝王所服,辟除凶殃。御左右,奈何致福祥?吴之辟闾,越之步光,楚之龙泉,韩有墨阳,苗山之铤,羊头之钢。知名前代,咸自谓丽且美,曾不如君剑良绮难忘。

“冠青云之崔嵬,纤罗为缨,饰以翠翰,既美且轻。表容仪,俯仰垂光荣。宋之章甫,齐之高冠,亦自谓美,盖何足观?

“排金铺,坐玉堂。风尘不起,天气清凉。奏桓瑟,舞赵倡。女娥长歌,声协宫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酌桂酒,脍鲤鲂。与佳人期为乐康。前奉玉卮,为我行觞。

“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一篇乐府,从自然草木荣枯,联想到时光流逝、人生须臾。铺排有汉赋之遗韵,罗列服饰、宫室、女乐、酒食之飨,句式残次错落,三言至八言齐备,读来朗朗上口,令人耳目一新。曹丕一篇《大墙上蒿行》,独辟新领域,让满座宾客佩服有余,纷纷起敬,上前捧卮。

“二公子天资文藻,下笔成章,臣等才艺驽质,实在不及啊!”各种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曹丕哂笑,一一谢过。

崔缨抄录完毕,把写秃了的毛笔一扔,向后伸了个懒腰。

唉,又有好戏看喽——

果然,与曹植亲善的几个文人,顿时坐不住了,丁仪直接越过烂醉的杨修,凑到曹植身边,急切地低语了几句。见曹植无动于衷,仍是憨憨地笑,丁仪急坏了。

“丁曹掾,何必心急。平原侯是否作出诗赋,又与你何干?”吴质怼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本大人说话?”

见丁仪跟曹丕亲信争吵起来,曹植连忙劝解。

“哎哎哎,不必如此——”

转眼间,曹植也学崔缨伸了伸胳膊,还把腿蹬直,随性无状地将脚挂在案上。

“吴季重,喏,本侯脚下,多的是诗,你且随意拿一个来读读即可。”

“子建,坐好,不可无礼。”

被曹丕一说,曹植才耸耸肩收回脚,吴质虽不喜,但也只能唯诺奉命,弯膝下蹲,拾起曹植案边乱扔乱揉的纸团。挑了一个,展平捋直,站起来面向众人念道: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

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

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

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

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

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

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

脍鲤臇胎鰕,炮鳖炙熊蹯。

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

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

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

吴质刚念完,筵席间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纷纷叫好。比曹丕那篇反应还更强烈。一时间,又有另一批人上前,寿祝平原侯曹四公子才华横溢、有父诗风范云云。

崔缨冷静地在一旁观望着,见曹丕脸色平和,暗自思忖道:《大墙上蒿行》也好,《名都篇》也罢,都言宴饮游乐之事,都是这个时代的上乘佳作。为何士人的反应,前后有些许差异呢?

兴许,二者并无优劣的可比性,毕竟形式不同。一个重抒情,代表汉乐府遗声,婉转缱绻,思绪跳跃,类似后世的小品散文;一个则重在叙述,代表五言新声,语句流畅,工整押韵,一气呵成。李白那句“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正是典出《名都篇》,然而曹丕的《大墙上蒿行》,也被清人王夫之将诗视为长句长篇的开山之祖。

但关键是,哪种风格的作品,才更顺应这时代大洪流呢?

汉末五言兴盛,士人向往建功立业,情志高昂,对和平自由的太平盛世充满向往。比起曹丕蕴含哲理、怀忧生死之作,很显然,曹植这篇饱含生命激情的宴游诗,更能带动气氛。

崔缨也没兴趣,听两拨文臣辩论哪位公子所作更好,她只是抄完这两首,心有些疲乏。观望着轰轰烈烈的这场建安文学盛宴,发愣了好一会儿。她很想一个人静一静,很想吟唱一首唐诗。那位诗人笔下,同样有酒,有握不住的光阴流沙,有生、老、病、死,有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崔缨凭着遥远的记忆,木然地小声念道: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念完,低头,噙着泪,忍着没哭。

……

“子嘤,方才你念的,是什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西江的船

狩心游戏

六十二年冬

臣妻

殿下为何如此心虚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汉魏风骨
连载中Ms林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