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奕嗤笑一声,持反对意见:“‘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师古而不适用,王莽所以身灭。汉兴,以为亡秦败由孤立,于是封王子弟,大者跨州兼郡,小者连城数十,郡国并存。遂有景帝遭七国之难,抑损诸侯,诸侯唯得衣食租税,不与政事。奕以为,封建之论,未及郡县之善也。”
司马孚:“夏、商、周、汉,唯因封建而延祚,秦因郡邑而促没。郭小公子,敢问何以解之?”
郭奕:“先生谬言矣!君但见周祚之长,未见其乱也。李斯云:‘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分封郡县之辩,宗室为害,太史公已录史籍中矣!周宣王无力定鲁君之嗣,楚庄王问鼎轻重,郑庄公割盗天子麦禾、射王中肩,赵简子逼杀苌弘。难道先生想让这样的事重演吗?”
司马孚换个角度继续攻讦:“封建之世袭君长,皆王之兄弟至亲也,其得茅土之荐,视若己之世代传家之业,必尽心辖治而以民为儿女,使风俗变易。而郡县之官吏,数岁而迁,与民薄恩。人心多贪欲,若一心只为升官而治理地方,如何能尽心而为?必滋生**,贿赂遍生。”
郭奕毫无惧色的地应声答道:“依汉考课之制,每年秋冬,郡县皆需上计,据治状而定功伐罪,有过者轻则贬秩,重则免官服刑。至于监察,我朝各郡,亦有郡监、刺史、督邮、廷掾,可随时按劾有罪赃之守令。天子难撤心怀不轨之诸侯,体恤微民者,百中无一也;天子朝令郡县之官,夕可改罢乱纪之吏。”
司马孚顺着他的话问:“灵帝末期,黄巾贼起,帝改刺史为州牧,选重臣出任,居郡守之上,掌一州之军政、钱粮、典选大权。乃使天子东流西窜,不遑启处。而有袁绍、刘表拥兵自重之为患。此地方割据,又当何解?”
郭奕笑道:“汉州牧职设之败,不在州郡而在于兵。昔年天子幼弱,为外戚宦官玩弄于股掌之间矣,董卓恃西凉兵悍勇,一朝入京而狼巢坐观天下。假使董卓生乎汉武之朝,亦可与卫青、霍去病同帐而议,并驾拱卫疆域也!”
“你——”司马孚有些被气到了,“小公子好生狂悖,董卓何人,焉能假证!”
“哈哈哈,郭奕孺子,语出不凡,确有其父遗风啊。”陈群笑道。
……
两人辩论斗了几个回合,群臣纷纷惊叹郭奕少年有为,而曹植见司马孚渐落下风,早按耐不住了,直跳将起来,从伦理的角度,帮助司马孚论证分封制的合理性。
“尧之为教,先亲后疏,自近及远。其传曰:‘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及周之文王亦崇厥化,其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是以雍雍穆穆,风人咏之。昔周公吊管、蔡之不咸,广封懿亲以藩屏王室,传曰:‘周之宗盟,异姓为后。’
“诚骨肉之恩爽而不离!亲亲之义实在敦固!若如你言,分封藩国不如郡县,则宗室子孙无爵禄之荫,使婚媾不通,兄弟乖绝,将何以修人事,何以叙人伦乎!?”
曹植这一番高谈阔论,把崔缨在内的席间众人都吓了一大跳。也让郭奕有些发懵,想不出更好的辞藻来回应。
没有人知道,谈起“宗室”“兄弟”字眼,为何曹植会如此激动。
曹丕轻咳一声,示意他不要倚长欺幼。
但曹植似乎愈发得意发狠了,他努嘴挽臂,盯着矮他一截的郭奕。
“屈平曰:‘国有骥而不知乘,焉皇皇而更索!’愿阁下远览姬文二虢之援,中虑周成召、毕之辅,下存宋昌磐石之固。深思扶苏之谏始皇,淳于越之难周青臣。
“近者汉氏广建藩王,丰则连城数十,约则飨食祖祭而已,未若姬周之树国,五等之品制之。昔汉文发代,疑朝有变,宋昌曰:‘内有朱虚、东牟之亲,外有齐、楚、淮南、琅邪,此则磐石之宗,愿王勿疑。’
“豪右执政,不在亲戚;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苟吉专其位,凶离其患者,异姓之臣也。欲国之安,祈家之贵,存共其荣,没同其祸者,公族之臣也。今反公族疏而异姓亲,舍分封而独嘉郡县之美,植窃惑焉!”
一通话说毕,席间擂掌声不绝于耳。
郭奕折了少年锐气,却也不恼,也不追辩,匿笑着,朝曹植俯身深作一躬。
“平原侯,绣口玲珑之辩才,吾不及也。”
曹丕更是笑得不行,抚掌兴叹:“好小子,别人不知,我却懂你!此番锦绣文章,若没个凝思深虑,如何有这样道理?定是你恰巧辩过此题,早有腹稿多时矣!”
曹植笑道:“二哥以为,小弟这‘封藩建国以屏宗室’之论,如何?”
曹丕顺着他的骄傲劲夸道:“人诚何以不能动天?当崩城陨霜,就是太阳,也要为你这伶牙俐齿的平原侯回光啊!”
曹植朗声大笑。
这时候,小曹叡也被现场欢愉的气氛带动了,骄傲地跑到曹植跟前,背起两首跟兄弟和睦的诗来。也来发表一番他对于分封郡县制的看法。
“四叔,四叔!叡儿喜欢那个小哥哥的法家思想呢!”
“呦,你还读过法家呢?”
“只是娘亲教过的‘守株待兔’的启发啦!叡儿觉得,凡是制度的推行,各有兴衰,并非都是开始很好、最终却走向败坏呀,而是形势发展让它变成这样的。当忠厚仁德能惠及草木那般广博时,《诗经?行苇》就创作出来,歌颂这种兄弟亲善的美德;当恩泽变得淡薄、连家族亲属都不再亲近时,《诗经?角弓》就写下篇章,讽刺这种兄弟疏离的现象了。四叔啊四叔,你用了那么多古人的例子,叡儿虽然听不太懂,但真的已经说得很详尽了!”
曹植慈爱地抚摸起小曹叡额前的碎发。
“叡儿的意思是——‘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听到熟悉而陌生的声音,曹植错愕地抬头望去,却见崔缨不知何时,已站在他对立面。
“平原侯,希望你能明白,郡县制,不是秦亡的主要缘故。时移世易,世卿世禄制终为官僚制所取代,那是中央集权发展的必然趋势。在国家利益面前,有时,宗室子弟也须得让步。”
掷地有声的发言,夹杂着陌生的后世名词,顿时令筵席寂静。
郭奕瞧见是崔缨,眼中亮起光芒。
曹丕本就倾向于削藩减少分封,刚才只卖个人情给他弟弟,现在听到崔缨这样新颖的说辞,顿时起了兴趣,正色敛容起来。
事实上,崔缨一开始并不打算出这个风头。
她又不是真的曹丕同伙,犯不着泼曹植冷水,何况曹魏将来也坏在没有很好处理分封藩王,而让外姓之臣篡夺了神器。可那个聪明避势,不与曹植争锋的少年,是郭嘉遗孤,这些年崔缨看着他在曹丕府长大,就像自己的弟弟一样亲。他的见解,颇有郭嘉风格。而郭嘉的风格,就是她这个徒弟的风格。
更何况,后世中学历史教科书上,可明明白白写着郡县制的优越性。曹植司马孚的言论代表了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普遍看法,崔缨不能因为他是曹植,就不敢为秦始皇说上两句公道话。
于是崔缨在脑中快速检索残缺的记忆,很快就想起大学时学过的,唐代柳宗元的《封建论》,于是借用了里面的观点,抨击曹植道:
“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然法与时转则治,治与世宜则有功。贸然还复古制,倒施逆行,终为时代所抛。
“秦末英雄逐鹿,关中之地尽为肢解,愆在人治之失,非郡县之制失也。租赋累牍以困黔首,土木征伐以竭民工。方是时,内廷长幼乱序,外朝六国遗民未定。故有瓮牖绳枢之子,奋臂为天下倡始,四海豪杰为之麋沸蚁动,云彻席卷方数千里。
“然则秦末有叛人而无叛吏,有叛将而无叛州,秦政之失不在州而在于兵!
“高祖矫枉过正,复宗周之旧制,初封异姓王,致使布越之叛,后大封诸子,致使诸王攻击如仇雠,汉帝弗能轻易罢诸国之兵,皆因典选与军事大权旁落宗室也。列侯骄盈,养兵在国,而成共叔段之萧墙之祸。时郡国并存,有叛国而无叛郡。可见,郡县之制,优于分封,虽百代可知也。
“古周之封建,‘家天下’而欲传之千秋万代;老秦之郡县,虽同为门户私计,欲传万世无穷尽,国祚颠仆亦可知:汉承秦制,始皇崩而秦制传千岁,‘公天下’之端,自秦始矣!”
……
一语点醒座中数人。
满座雅雀无声。
直到曹丕默然,轻轻拍了几声掌,表示极高的赞许。
司马懿和丁仪,转动起眼珠,似乎都对这个惊世骇俗的女公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各自琢磨起心事。连吴质繁钦那样倨傲的人,都不禁以另样眼光看向崔缨。更不论离崔缨席座最近的卞兰,惊得酒都洒了衣襟,慌忙揩袖了。
“家天下”“公天下”“门户私计”……当这些超绝时代的词汇蹿入曹植耳中时,他只觉得不可置信,盯着眼前故作冷漠之女子,觉得陌生无比。疑惑、生气、醋意,许多轱辘话儿到了嘴边,却只剩一句:
“你放肆!”
崔缨也不躲避曹植的目光,她就是要肯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告诉参宴来宾,此后她崔氏女赴宴当个书记小吏,绰绰有余。
郭奕同司马孚朝着他们二人深作一揖,退下了。崔缨漠然望着惊魂未定的曹植,还想说些什么,却住口,不再说了,恭敬拱手拜道:
“君侯承让。”
眼见着被崔缨拂了面子,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曹植讪讪退回,盘腿打坐,两指将耳杯捏紧,苦闷着气一声不吭。
从前多少年,要强的他都没有输给过她,今日是怎么了,为何浑身不自在,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仿佛只要他没有及时琢磨明白,她就会像离弦之箭似的,再也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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