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别咬我,是‘皎皎’,不是‘咬咬’啦……”崔缨一边笑一边小心在嘴边吹着手指,忽然对上那一双烈焰般的兔眸。
屋内十分静谧,世界似乎只剩红白两色。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只兔子的“衣服”,比她一身斩衰还要白。
……
仲夏炎炎,即便长坐于室内,也教人心烦。
如此闷热的天气,让崔缨不禁想念起前世的空调冰箱。
啊,现在想来,前世的她,是多么幸福呢!
春天,可以穿着碎花洋裙,骑着共享单车,在小城街巷兜风;夏天,可以坐在凉快的空调房里,和室友分享冰镇过的西瓜;秋天,可以闲适地坐在校园青石板上,喝上一杯温温的奶茶;冬天,还能贴着暖宝宝,躺在沙发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追最新的古装剧……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无比怀念!
呵,纵然你曹丕,是将来大魏的皇帝,想来也不如前世的我那般惬意呢。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非得在失去后,才会懂得珍惜那些从前看似寻常的事物。不单是和平的生活、便捷的科技、物质的享受,更是从前漫不经心里,一点点丢失的亲情、友情和爱情。
五月十八日傍晚,突然有人来崔府,给崔缨送上两箩筐的瓜果。
送东西的人还带来曹丕的一封亲笔信。
曹丕在信中,提到了他与亲友南皮游乐之事:他命人在县东二十五里,筑了一处宴友台。他和曹真、曹休等族门中人,连同吴质、阮瑀、徐幹、陈琳等一干文士,终日弋猎于野,猎归则于台上休憩。或辩论六经,或畅聊诸子,或弹棋对弈,有甜瓜在清泉中沉浮,有朱李在冰水中浸泡,醇酒肥牛,野炙炭烧,可口美味,日日有丝筝作伴,夜夜有胡笳顺耳……满纸溢出“炫耀”二字,教崔缨笑得前俯后仰。
“哼,我一个二十一世纪来的吊儿郎当女青年,还没见过这种娱乐小场面吗?若你们生在后世,集体进了酒吧、KTV、游戏城,那得疯成啥样啊?你们古人,有什么是我们后世人想象不到的呢?没体验过还没见过电视上演的吗?嘁……”
还真别说,多年后,在铜雀台宴会上,崔缨是真想收回当年这段浅薄轻狂的话了。
在二十一世纪生活的她,哪里懂得什么叫阶级。
可崔缨将信连同皎皎一同揣入怀里,只望着天边山头出来的小月,发起了呆。
曹丕,南皮城后园里的月亮,一定很美吧?车舆轮转,夏夜的风一定很凉快。放心,不要“乐往哀来,怅然伤怀”。在不远的将来,你们还会拥有,更大更美的文学精神乐园。
你们的故事,我都知道。
入秋后,叔母亲手给小崔缨缝制了不少衣裳,都是她喜欢的素净的颜色。另外,曹操的鞶囊带给她灵感,让她自制出了二十一世纪的白色斜挎布囊。
正值果实成熟之季,前庭棠梨树上,已结了许多棠梨子,崔缨便带着弟弟们,拿着箩筐去采摘。
用棠梨子做成的果酒,曹丕一定会很喜欢!
九月,乌丸叛乱已平,曹操下《整齐风俗令》,整顿恶意诽谤、颠倒黑白之民俗。一时间,冀州各郡县风气皆为之一振。
崔缨明白,此封令书下达,可谓是冀州真正平定的标志了。
看来,曹军很快就要返还邺城。
果不其然,九月底曹丕就有书信送来,叮嘱她做好准备,收拾好行囊,三日后大军将至清河。
那日放下书信,崔缨一个人在堂前阶上坐了良久。和崔府亲人同居大半年,崔缨早知道有告别的一天。只是现在,对她的胞弟铖儿如何开得了口呢?数月相处下来,她已经无法割舍这段骨肉之情。
前日崔铖还同她说:“阿姊,冬天快到啦!你能带大家一起去雪地里捕雀儿吗?”
她那时没有回答,今天却必须回答了。
单独寻铖儿谈话时,他正在□□玩弄着弓箭,崔缨一微笑招手,他就摇摇摆摆地过来了。“铖儿,上回,不是有个长得高高的大哥哥么,你还记得他吗?三日后,他就会来接阿姊走了。”
铖儿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奇怪的话。
“为什么阿姊要跟他走?”
崔缨一时语塞,竟回答不出,只好搪塞道:“他以后是你阿姊的兄长了,你以后也可以唤他‘阿兄’,你明白么?”
“铖儿不明白!”铖儿脸上开始浮现怒色,“阿姊不是跟铖儿同姓么?为什么你要管别人家的公子唤阿兄?凭什么你唤他一句‘阿兄’,就要跟他走呢?”
“……”
孩童天真无邪的质问,往往最为致命。
崔缨吞吞吐吐地说道:“阿姊只是先走一步,很快,叔父也会带你们去邺城的。”
“阿婶早同铖儿说过啦!”崔铖愤愤地说着,眼睛红了起来,“铖儿都知道呢!阿姊是认了别人的阿翁作阿翁,以后都和别家的小孩儿要好,不要铖儿了!”
说罢,铖儿挣脱了她的手,赌气藏进了自己的房间。
崔缨留在原地,怅然若失。
一连三日,铖儿都躲着不见,还偷偷将崔缨酿制了许久的棠梨酒藏起。任她在屋外怎么呼唤,就是不出来。
三日后,当曹丕的轻骑先至府外,崔缨匆忙跟叔母告了别,从后院往前堂走去。铖儿这时,才抱着棠梨酒壶,追出前庭,泪流满面地拉着她的衣裙,求她别走。
崔缨摸着铖儿的头发,和他紧紧相拥,哽咽道:
“‘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铖儿,你一定好好牢记这几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阿姊不许你再哭!”
可下一刻,她自己反倒抑制不住悲伤,双手捂着脸,簌簌地流下泪来。
铖儿却擦干了泪,将棠梨酒壶塞进她的挎囊里,说:
“‘梨’原来谐音‘离’,早知道,铖儿就不让阿姊给我们摘棠梨了……”
童言无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既有这种象征,那她送给曹丕,是否不妥?
“什么‘罹’啊‘罹’的?缨妹在给令弟念《兔爰篇》么?”
恰巧这时,曹丕从门外走进来,见她姐弟二人面带泣痕,并不以为意,反倒觉得好笑。小崔铖一看见曹丕,就怒气冲冲地扑上去,抓起他的手就咬。
“铖儿!不可无礼!”崔缨连忙上前,试图将他拉开。
“坏人!你抢走了我阿姊,把我阿姊还我!!”
崔铖耍起小性子,朝曹丕作势踹了两脚,被曹丕轻易闪过。
曹丕轻蔑地笑道:“小狼崽子,小小年纪,都学会咬人了?等你长大了,那还了得!”
“等我长大了,我就从军,打败你!”小崔铖咬牙切齿道。
“好啊,本公子等着呢。”
“呸!”
“铖儿!”崔缨喝道,“不可这样对阿兄说话。”
“他才不是我阿兄呢!”崔铖挡在他阿姊面前,不让曹丕靠近,仿佛他很危险似的。
“我警告你,以后你不许欺负我阿姊!”
曹丕向崔缨投来奇怪的眼神,崔缨满是尴尬,只好连连道歉:“二哥,我这弟弟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希望你海量,饶过他这一次。”
“呵,谁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呢?你这弟弟,是该管教管教了。”
曹丕抱臂浅笑:“时候不早了,走吧。”
于是就此分别府中众人,崔缨再多依依不舍,只能含泪而去。一出府门,就遥遥望见曹操大军,浩浩荡荡地入了清河城。县令、衙役及百姓皆伏叩于泥道两侧,高呼“万岁”。
当崔缨穿着一身朴素的罗裙,跪在曹操面前时,他忽然笑了。
曹操满面春风,双手扶轼,正闲坐于华盖之下。
“数月未见,缨儿健朗了不少,气色也较先前红润了。只是这一身陋衣,实在难与公府之女相配也。乱世虽重俭以齐家,然今朝带缨儿归邺,犹须衣绣矣。”
曹操挥手示意,命人捧上一套絮袄襦裙,还有一件赤红色的白狐绒里鹤氅裘。
崔缨听到“衣绣”二字,就浑身哆嗦。
“何故脸色发白?”曹操怪道。
崔缨慌忙摇头,打起精神来,行再拜礼谢曹操,直起身,颤抖着双手接过那身绣衣。
她一回头,呆呆地望着檐下那块破旧的牌匾。
天空骤降飞雪,一阵瑟风吹来,吹乱了崔府门前一地的棠梨落叶。
绯红的颜色,像胭脂,更像鲜血。
像极了当初袁府门前的一摊鲜血!
在曹丕的搀扶下,崔缨很快登上了马车,因不忍见府门口痴痴站立人儿,只得放下帷幔。
昔我往矣,绿枝生叶;今我复去,雨雪霏霏。
别了,崔府;别了,翁母;别了,过往。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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