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宁敛眸，道：“六姑娘，您遣人寻我，可有要事？”
“魏娘子，婉一可否托你办件事？”
汪六姑娘语气万分诚恳。
“婉一不日将入宫为妃，又无旁人可信，请魏娘子帮我留存一样东西。”
魏宁沉默，半晌道：“圣旨方下，尚有回环余地，你为何不拒？且，我就可信？”
笑话，人心鬼蜮，皆不可信！
汪六姑娘脸色难看，心扉感恨交加，一时竟有些失语，她与魏宁默默对视良久，而后缓缓起身，自书案抽屉下抽出一个半掌大小的木匣，缠枝并蒂莲花的样式。
纹理清晰，棱角平和，木质柔柔和和，可见主人精心爱护，格外珍切的痕迹。
魏宁想，六姑娘定然很欢喜它。
汪婉一将匣子轻置桌台，眼底缱绻，柔情万丈，魏宁有一瞬的明悟，微微一笑道：“六姑娘，我可不信。”
俗语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魏宁言尽于此。汪六姑娘仍固执己见：“魏娘子，我不是信你，我是信我。”
魏宁开怀一笑：“今早六姑娘一舞，引万千彩蝶共舞，实属奇观。”
汪婉一摇头，缄默不言。此乃汪夫人的主意，冬日里跳舞便罢，还命人舞裙上日日熏香，待她登台，命人放出养在花房的蝶群。”
蝶群遮天蔽日，场面惊骇人心。
之后混淆视听，放出些半真半假的话，鼓吹汪婉一身携天赐的福气。
终究攀上了一桩天赐的亲事。
她起先并不知晓，看到成群结队的蝶群奔她而来，她还心生纳罕。直到远远望见母亲与有荣焉，欣喜欢笑的模样。
才恍然大悟。
可为时晚矣。
汪婉一沉默半晌，掀开桌面上遮盖锦绸。
下面竟是张临摹到一半的美人图。
笔触婉转细腻，美人神采飞扬，花容月貌，宛若仙子下凡，眨眼间仿佛画中人有了生命，异常灵妙。汪六姑娘竟习得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妙手丹青。
魏宁登时直起身，目光钉在画上，追问道：“此画出自六姑娘之手？”
汪六姑娘轻颔首，道：“魏娘子可答应这桩交易，若应，这美人图连同手艺，便送与魏娘子，婉一余生便不再作画。”
魏宁暗暗挑眉，耸肩，妥协道：“六姑娘好谋略，宁自愧不如。”
“出此下策，魏娘子见谅。”
汪婉一将木匣交予魏宁，入手的那一瞬，魏宁便知道木匣是空置的。
她虽讶然，但并未多说，只用随身的帕子包好，妥帖放入袖袋。
谐谑道：“六姑娘怎知我可信？若我今日出门去，这匣子去处便不可知了。就算我砸了、卖了、扔了，你又当如何呢？”
汪婉一垂首，轻笑道：“你若要扔，定然不会如此爱惜它，毕竟只是个空匣子。”
她眼神落在魏宁眼底，柔和得不带锋芒，低声有些怅惋：“我曾帮过清都侯，这匣子便是回礼。我将入宫，之后再难出宫，你若是有朝一日遇难，你便拿上这只匣子，去寻小侯爷，他会帮你。”
魏宁皮笑肉不笑：……
三十年前，先皇尚是郡王时，祖帝病危，先太子监国，然先太子刚愎自用，暴戾不仁。先皇势危，遂远征以避其锋芒。
积年，先皇夺权定鼎，北狩而归。
先太子死后，先皇胞妹昭乐长公主殿下，无婚嫁而生子，此后常年缠绵病榻，郁郁寡欢。
这便是清都侯的由来。
小侯爷得圣上长公主厚爱，自幼向往散漫无拘束的天地，常年游历在外，访学游山，与人交友，先皇在位时，尚且在京长住。
自当今圣上登基，长公主溘然长逝，清都侯终年在外，再不回京。
“倘这份人情你用不上，待清都侯归京，劳烦魏娘子，将这匣子物归原主。”
魏宁心有波澜，嘶声道：“你何不以婚约，推掉圣旨？”
汪婉一摇头，神色哀婉。
……
归途。
魏宁未让汪婉一送她，只一个人沿着回廊慢慢走着，一步一步踩在思绪的脚跟。
任她百般思虑，仍想不出汪婉一不拒绝的理由。
汪府外客穿行的回廊设在庭院中央，抄手游廊游园长亭两旁尽植青松，落英残红，细碎的花瓣叶片，枯槁零落的花枝，上覆厚雪，还留着昨日赏花宴的盛景。
此处大约离后院较近。
她听见了汪夫人身边仆妇的声音，幽幽自树丛中传来，沙哑且颇为怨憎：“公子将才被军爷抓走了，说要充军流放，夫人以泪洗面，恨不得哭瞎眼睛，哭声又凄厉的很，我心里害怕。”
“夫人着急，忙托人给了银钱，打听到，公子可是完了。”
另一个听着年轻清朗些的声音接道：“小姐不是要入宫当贵人的吗？汪府怎么也算是万岁爷的亲家……”
小丫头轻狂无状，惊得仆妇连连惊呵：“这话是能说得？”
一个从八品官员的家眷，况且已失官位，也胆敢攀天子？
……
声音渐行渐远，枝叶雪声簌簌坠落声及摩挲声也归于静谧，后面魏宁便听不清了。
短短两句话透露出的内容，却如白昼雷鸣，在她耳边轰然炸开，惊得她身心激荡。
她总算明白——
汪婉一为何执意入宫。本朝律法规定，宫妃及其家族若无谋反贪污之罪，过错酌情不祸及家人，汪家托汪婉一将入宫的福气，免去三族流放，且不没收房产田地，允其后代从商营生，待十年后，仍可登科及第，入仕为官。
她置身漫然飞雪之中，眼前雪白盈眶，心中悲怆。
书房内人去屋空。
从窗外轻飘飘翻入两人，行动快如鬼魅，无声无息，未惊动一人。
只见一人绯红暗色单衣，一人靛青袍服。竟是魏峥和陆压，这两人同魏宁，皆去而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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