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湿了徐池的头发。
他正倚在这城市里一处无人在意的天台围墙边,翻看一本书。
书上说:人活着,当然要做一番事业。
他的事业终止在两个小时之前,理由是,工作四年的公司大裁员。
公司也莫可奈何,现在全球的无数小公司正在倒闭,大公司都在裁员,可怪在全球经济不景气。
绝对绝对不能怪你自己能力差,毕竟被裁人员多达数亿,你能说,这数亿人都是因为能力不足被裁,那世界上的笨人也太多了。
可事实证明,也有更多的数亿人留在了原来的岗位上,他不愿说这世界上笨人居多,而他在笨人里头占有一席之地。
雨也打湿了他手上的书。
书上说:井底之蛙也拥有一片生活,十三岁的孩子也可以拥有一片精神家园。
他对他的精神家园还没能有个确切的认知,是大是小,里面塞满了玩具,或者种满了鲜花,还是空空如也,是许多人都在,还是只他一个人在。
他只知道,他租了两年多的房子抛弃了他。
也不能说房子抛弃了他,房子没有生命,没有意识,怎么可能抛了他,是拥有这房子的主人抛了他。
他曾经和这位房东在这不大的天台上吃过烧烤,喝过啤酒,数着这放眼过去的栋栋高楼。
那位房东竖起食指中指,交叠着,说关于芸芸众生的种种。
房东说他是芸芸众生里不起眼的小家伙,意思就是说,你在这城市里无根无依,没有属于你的东西,那你就跟人的情绪一样,不管愤怒也好,高兴也好,那是情绪,不值钱,虚无缥缈。
他懂,他不爱把人分阶层,可他认可自己只不过是那不起眼的浮游。
他想说,浮游也有最美的时候。
房东笑问他:“什么时候?”
他说:“抱团繁殖,繁殖后成群的死亡,非常壮观。”
房东不是浮游,他不给他得以抱团的机会,欠了一个月租金后,房东在两小时之前,把属于他的所有东西,扔在了这片不大的天台上,将原本可以用来避雨的屋子上了新锁。
那时候,罩在这城市上空的穹顶,还没有雨滴。
雨湿了他的指尖,沾染着湿气,翻了一页书。
书上说:安徒生写过《光荣的荆棘路》,他说人文事业,就是一片着火的荆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着。
当然,他是把尘世的嚣嚣都考虑在内了,我觉得用不着想那么多。
用宁静的童心来看,这条路是这样的:它在两条竹篱笆之中。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蓝蜻蜓。
维特根斯坦临终时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
这句话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从牵牛花丛中走过来了。
徐池意识到,书上说的事业与他无关,人文事业是什么?引领人的思想还是认识世界还是给人以期望?
安徒生说了,即使是荆棘,走在里头的,都是智者仁人。
徐池觉着,他不过是一只正在被雨淋湿的小小浮游。
他还意识到,这本书叫《我的精神家园》,写的是作者的精神家园,他的精神现在萎靡成一片被淋恹了的草地,而精神家园,着实是空空如也。
不过,他希望他的精神家园,可以开上几朵小花。
雨打着花点,淋湿了他,还有他的那些生活必需品——电脑、衣服、书本、被褥、几个珍惜的玩具,还有他偏爱的,可以抱着看书看电影睡觉的抱枕。
那上头,绣着一缕缕盛开的紫藤花。
雨打着的不止是他,还有对面的天台。天台上站立一人,几缕青丝粘在了额角,穿一身紫色竖条纹西装,领带松散,一手揣在西裤里,湿了的右手,夹着烟往嘴里送。
雨扰乱了他吹出去的烟雾,打响着他周围乱糟糟的一片衣服,以及一把说不上破也说不上好的吉它。
他的房东比自己的要狠一些,自己这边至少衣物还被贴心地装在了行李箱和部分纸箱里头。
徐池看清了他,是住在另一栋相似房间里的另一浮游。
他羡慕过这朵浮游。
他比自己高,比自己健壮,比自己更富有生命力,众多浮游里,最先找着交·配对象的,兴许就是他。
他住的,是那边天台上私自随随便便搭起来的三十平小房屋,自己住的是这边天台上,精心搭起来的四十平带人字斜屋檐的房屋,所以租金要贵他两倍多。
他闲了,在天台上晒晒太阳,吹吹风,坐在房东安置的躺椅上看书。而那朵浮游生物,在对面天台上,举着哑铃,跳绳,单手俯卧撑。
每次运动完,把那黑发一抹,露出右边眉角一颗痣,汗水在他身上写着自律,偶有晚风,他就用那把破旧吉它弹出来的音符,向夜空传递着的,又是自由自在的向往。
他这边的天台上,遮阳的是两块拉扯起来的红蓝布,那边的天台上,是五月开满花架的紫藤花。
他见过太多美丽的花,不说沁香四游的泡桐,不说樱花飘满天,不说柳絮扬扬,不说梨花似雨,桃花正红…
花独自开了,无人赏,总觉得过不去,漂亮的人打你身边走过,你不侧目,总觉得自己是个不热爱生活的混蛋。
而漂亮的人和漂亮的花相融,被他不小心看见了,这是恩赐,谁给的都好,总要记一辈子。
五月,天清,日头大,紫藤花一串一串,在嫩黄的叶丛里下垂着,这朵浮游着一身素白休闲装,不举哑铃,不原地跑跳,不弹吉它,懒懒散散靠住了一根花柱,去看架上的紫藤花。
花被风吹得乱摆,把站在花上的蜜蜂,甩了开去,又飞转来,即使他站在这边的天台,也能听见那嗡嗡不停的声响。
太阳穿过紫藤花架,满地起了花纹,风吹来,掀起清香,沾染了他的衣裳,衬了他的萧萧闲闲的容颜。
对面的浮游生物此时也看清了他,眼珠子瞧着他手里的书,偏头朝斜上空吐了最后一缕烟。
谁家的电视传来声响,嘶吼着的歌声,传进俩人的耳朵。
“我的心整栋出租,处处都给你,种好的鲜花。别害怕,别害怕,有我在的地方,永远开满了鲜花…”
这首歌不止是歌手在唱,下头听歌的人,齐齐声地跟着吼。
“种好的鲜花…”
“别害怕,永远开满了鲜花…”
“永远开满了鲜花…”
徐池想,有些歌,只够一个人狂欢,只有旋律,甚至都无法给这段旋律配上一个名字的时候,听十几次几百次,都可能不大听得懂,可你总爱去听。
有些则是一群人的狂欢,他们对生活有共同的理解,别人看见了,感受到了,写成了歌,歌很简单,成为了他们得以宣泄的出口,没有可宣泄的情绪,那歌就成了噪音。
对面的人,冲他招了个手,反让他惊了恹了的神经,不知如何回应,笑扯不出来,嘴张了张,传递不过去他的声音。
一张纸,雨打湿了一半,上头写上了几个字,徐池眯了眯眼,看清了那几个字。
「歌是《鲜花》」
徐池去翻找自己的书本堆,找着空白的纸张和一支马克笔,写上。
「我知道」
对面另一张纸覆盖了第一张纸。
「鲜花永远开满的地方,大概是天堂」
徐池没能忍住笑,换了一张纸,写:
「因为那里没有死亡」
对方冲他笑笑,招手,示意他后退,他没能懂,往后看了看,退后了几步。
再转回头,对方已经退到了天台的最末端,准备了一个助跑,速度之快,姿势之潇洒,在天台的栏杆处一踩一跃,往即将暗下去的夜色里,腾空而起。
人从雨夜里划过,打破了雨滴往下的坠落,在他身后拖起了尾巴。
“啪嗒!”
人平平稳稳落地,一个屈膝,脊梁一挺,站定在他面前。
徐池这才真正看清了他的容貌。
那时候的紫藤花香,沾着了他现在惊讶的眼睛。
“你好,一同淋雨的人,我叫韩央。”
“你…”徐池伸手相握,震惊他的举动之余,只觉‘你好’没能说出口,反说,“你长得好漂亮。”
韩央到底还是噗嗤出声,回他一个笑说:“你长得倒是很可爱。”
徐池这才意识到,形容一个男的漂亮,多多少少有点不对劲,就像他形容自己长相可爱一样不合适,显得你的赞美,是种肤浅的礼貌。
不好意思低了低眼,后又展了颜:“你好,一同无家可归的人,我叫徐池。”
“我能记起听过的歌里,写了鲜花的歌词。”韩央说,“鲜花在岸上开,听过吗?”
徐池点点头:“歌名好像就叫,鲜花在岸上开。”
“广阔的原野上开满了鲜花。”
“采一束鲜花。”
“爱是流动的鲜花,随风飘洒。”
“相爱。”
“赏赐你鲜花盛开。”
“上游的风。”
成了猜歌名的游戏,俩人的手还握在对方手心里,皮肤被雨打得冰凉,手心的暖在升在酝酿,他们并未发觉。
“再唱春暖花开,”韩央唱说,“如果无所谓命运的安排,倒满酒……燃烧吧,面向沧海……飞翔吧,自由自在……时光既然注定不重来,那就春暖花开…”
淋着雨,唱春暖花开,徐池微微昂着他的头,冲韩央笑了笑。
“笑什么?”韩央问。
“有些怪诞。”
“怎么说?”
“就像我喜欢的一首歌,《我想,我想》,虽然对于里头那句‘我想在夏天穿上冬装’表示有些不合实际。为了标榜我跟别人不一样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了让自己的精神独立在庸俗循规蹈矩之外,也有很多方法…
“却选择在接近四十度的夏天穿冬装,呵呵,傻成什么样才让自己遭那罪呢。不过,我喜欢那句‘我想把骨头包起来献给海洋’,尽管也是说不通了,我都死了,还怎么可能把自己的骨头包起来呢。
“可要是直接跳进大海,就成了寻死,少了多少浪漫。所以只能希望,一个懂我的人,在我死后把我的骨头包起来扔给海洋。”
换韩央冲他笑了。
徐池反问他:“笑什么?”
“人不躲雨这件事,不算怪,淋着雨唱歌这件事,挺神经,和怪也挂不了边,而两个人淋着雨,握着手说分享歌词感想这件事,应该属于是怪。”
徐池这才收了手,抹了脸上的雨,笑笑说:“你冒着可能会掉下去摔断腿的危险跳过来,不是为了跟我猜歌名的吧。”
韩央手理了理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雨下大了,你这里有躲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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