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卷着沙尘,粗暴地拍打在颍川府高耸的城墙上,发出呜呜的悲鸣。这座曾经扼守南北要冲、商贾云集的富庶大城,如今已彻底换了天地。
苏清桐裹着一件从苏府废墟里扒出来的、沾满灰烬和可疑暗渍的粗布斗篷,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双疲惫而警惕的眼睛。她混在一群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队伍末尾,随着缓慢蠕动的人流,一点点挪向那黑洞般的城门。
还未靠近,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便扑面而来。
城门楼上,那面代表朝廷威严的玄底金日旗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巨大的、用粗劣染料染成的暗红旗帜,旗面中央用墨汁歪歪扭扭画着一个狰狞的、滴血的拳头图案——这是占据此地的“赤拳军”的标识。旗帜在西风中猎猎狂舞,如同招展的裹尸布。
城门口,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原本宽敞的通道被粗大的原木和带刺的铁蒺藜封堵得只剩下一条狭窄的、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缝隙两侧,站着两排赤拳军士兵。他们大多穿着混杂的、沾满血污和泥泞的号衣,有些甚至只裹着抢来的绸缎,显得不伦不类。但手中的刀枪却磨得雪亮,眼神凶狠而麻木,像一群择人而噬的鬣狗。
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城门洞两侧悬挂的东西。
几根粗大的木桩深深钉入城墙,上面用铁钩穿着几颗人头已经腐烂发黑!蛆虫在人头空洞的眼窝和口鼻中蠕动,恶臭熏天,引来成群的苍蝇嗡嗡乱飞。木桩下方,用猩红的、尚未完全干涸的鲜血,在斑驳的城墙上刷着几个歪歪扭扭、充满戾气的大字:
抗命者,悬首三日!
私藏官物,格杀勿论!
那浓烈的血腥味和尸臭,混杂着西风卷起的尘土,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笼罩着每一个试图进城的人。流民队伍中响起压抑的啜泣和干呕声,但没人敢大声喧哗。
“都他妈排好队!磨蹭什么!”一个满脸横肉、穿着不合身锦袍的小头目厉声喝骂,手中的皮鞭“啪”地一声抽在离他最近的一个老人背上,顿时皮开肉绽。老人惨叫一声扑倒在地,立刻被旁边如狼似虎的士兵拖到一边,生死不知。
队伍死一般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恐惧在空气中弥漫。
轮到苏清桐了。
她低着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喉咙。怀里那些冰冷的碎银、铜钱和首饰,此刻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她的皮肤。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枚贴身藏着的羊脂玉佩,正紧紧贴着心口,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下搏动。
一个士兵粗暴地掀开她的斗篷帽檐,浑浊而凶狠的目光在她脏污的脸上扫视。
“抬起头!”士兵呵斥,带着浓重的口音和一股劣质酒气。
苏清桐强迫自己微微抬头,眼神低垂,不敢与对方直视。脸上刻意抹的厚厚灰泥和刻意弄乱的头发,是她唯一的伪装。
士兵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息,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又粗鲁地在她身上摸索起来。粗糙油腻的手隔着单薄的衣物在她肩背、腰间拍打揉捏。
苏清桐浑身僵硬,耻辱和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士兵的手探向她腰间——那里藏着那个装着碎银和铜钱的小布囊!
苏清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
“头儿!这边!这娘们身上有好东西!”旁边一个士兵突然兴奋地大喊,粗暴地从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怀里,抢过一枚小小的金耳环。那妇人哭喊着想抢回来,被士兵一脚踹翻在地,怀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这边的士兵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不耐烦地又在苏清桐身上胡乱摸了两把,没摸到明显的硬物(她刻意将布囊和银饰分散藏在最贴身、最不易触碰的地方),便粗暴地一推:“滚进去!下一个!”
苏清桐如蒙大赦,心脏狂跳着几乎要炸开,连忙拉低帽檐,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城门洞那狭窄的缝隙。
颍川府那黑洞般、悬挂着腐烂人头的城门,终于在身后合拢,将城内的血腥、焦臭、压抑的哭嚎和士兵的呵斥隔绝。但苏清桐并未感到丝毫轻松。那道沉重的关门声,更像是将她最后一点虚幻的庇护彻底斩断,将她**裸地抛向了更加广阔、也更加无情的荒野炼狱。
扑面而来的,不是清新的空气,而是更加强劲、更加粗粝的西风。它像无数把冰冷的小刀,裹挟着沙尘和未燃尽的草木灰烬,狠狠刮过她的脸颊,钻进她破旧斗篷的缝隙,带走本就微弱的体温。她不得不压低帽檐,眯起眼睛,才能勉强看清前方的路。
脚下,曾经平整的官道早已面目全非。车辙被无数慌乱逃命的脚印、马蹄印和拖拽重物的痕迹覆盖、碾碎,混杂着泥泞、可疑的暗褐色污渍(她不敢细想那是什么)以及牲畜的粪便。道路两旁,曾经应该是肥沃的田野,此刻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与荒芜。
焦黑!
大片的土地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仿佛被地狱之火舔舐过的焦黑色。那是战火蔓延的痕迹。烧焦的麦茬像一根根绝望伸向天空的黑色手指,零星矗立在焦土之上。更远处,几处被焚毁的村落只剩下断壁残垣,如同大地上一块块丑陋的黑色伤疤,在惨淡的灰白天光下,无声地诉说着浩劫。
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更加复杂刺鼻。城内的血腥和焦糊味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原始的荒芜气息:尘土、枯草烧焦后的苦味、动物尸体腐烂的甜腥恶臭,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肉被炙烤的怪异味道。这味道让苏清桐胃里一阵翻搅,她强迫自己不去深究来源。
视野所及,是迁徙的绝望洪流。
官道上,田野间,甚至是远处的山坡上,密密麻麻、如同蝼蚁般蠕动着的是流民。他们拖家带口,或者孑然一身,用扁担挑着破锅烂碗,用独轮车推着奄奄一息的老人,背着瘦骨嶙峋、眼神空洞的孩子。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赤着脚或裹着破烂的草鞋,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麻木地前行。一张张面孔被饥饿、恐惧和长途跋涉折磨得脱了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眼神里没有希望,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和茫然,像一群被驱赶着走向屠宰场的牲口。
哭声是这片死寂荒原上唯一的、也是最令人心碎的背景音。婴儿细弱的啼哭,妇人压抑的啜泣,老人痛苦的呻吟,交织在一起,被西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更添凄凉。
路边,景象更加触目惊心。
被随意丢弃的破烂家什随处可见。更多的,是倒毙的尸体。
有的蜷缩在路边的浅沟里,早已僵硬,被野狗或乌鸦啃食得面目全非,露出森森白骨。有的则像一段枯木般直接倒在路中央,被无数麻木的脚踩踏而过,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苍蝇嗡嗡地围绕着这些死亡的盛宴,发出令人烦躁的声响。偶尔能看到几个尚有一口气的,躺在路边,眼神涣散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出微弱的、意义不明的呓语,等待着死亡的最终降临。
苏清桐紧紧裹着肮脏的斗篷,将自己缩得更小,低着头,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路边的尸体,不去听那些绝望的呻吟。她像一滴试图融入污浊河流的水珠,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其他流民一样麻木、一样不起眼。但怀里那几块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冰冷的碎银和首饰,还有心口紧贴着的羊脂玉佩,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提醒着她的“不同”——这点“财富”在乱世中,既是活下去的微弱希望,也是招来杀身之祸的催命符。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过于密集的地方,也尽量远离那些看起来格外凶悍或眼神闪烁的独行者。饥饿像一条毒蛇,噬咬着她的胃。她看到路边有人围着一小片尚未被完全烧光的枯草地,疯狂地挖掘着草根,塞进嘴里咀嚼。有人剥下枯死的树皮,用力啃咬着。更远处,一处低矮的土坡旁,似乎有人为了争夺一小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而发生了短暂的撕打,很快又被更大的麻木淹没。
就在她加快脚步,想尽快远离这片人间地狱时,一阵压抑到极致、却又撕心裂肺的争吵声从不远处一个避风的土坎后传。
“……求求你……孩子还小……换你的……换你的糠饼……”一个妇人嘶哑绝望的声音。
“滚开!半块糠饼换一个拖油瓶?想得美!除非……”一个男人粗嘎贪婪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除非把你家那个病秧子婆娘也……”
“不!不行!”妇人发出母兽般的哀鸣。
苏清桐的心猛地一沉,脚步下意识地顿住。她透过稀疏的枯草缝隙望去。
土坎后,一个面黄肌瘦、怀抱婴儿的妇人,正死死护着身后一个蜷缩在地上、气息奄奄的老妇人。她对面的男人同样衣衫破烂,但眼神凶狠,手里紧紧攥着半块黑乎乎的、看不出原貌的糠饼。男人的目光,像打量货物一样,在妇人怀里的婴儿和地上的老妇人身上来回扫视。
“易子而食……易亲而食……”
这个只在史书和恐怖传说中听过的字眼,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苏清桐的脑海!巨大的恐惧和恶心让她浑身冰凉,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个地方,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西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像一场永不停息的送葬纸钱。几只漆黑的寒鸦被惊动,扑棱着翅膀从一具倒毙的牛尸上飞起,发出嘶哑难听的“呱呱”声,盘旋在灰蒙蒙的天空,冷漠地俯瞰着这片被绝望浸透的荒原。
苏清桐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不知是咬破了嘴唇,还是这空气本身的味道)。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往前走,离开这片被死亡和疯狂笼罩的土地,离开这无边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洪流。
每一步,都踩在焦黑的土地上,踩在凝固的血迹旁,踩在无数麻木绝望的灵魂中间。怀里的“金屑”冰冷沉重,心口的玉佩却仿佛在微微发烫。
前路,如同这笼罩在西风与尘霾下的荒原,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更深的未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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