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有些出入，但都大差不差，他的话匣子打开以后说个没完，而到了动情处就扑通一声跪下来，没了说话声也没有哭声，许久重又说起来，等到他把事说完，交代了很多自己的承诺，跪在坟前久久不吭声，仿佛那嘴闭上以后，膝盖也不是他的，不知是晕了还是累了，额头敲在石头上荡起巨大的闷响，我赶忙上前查看，幼嫩的腿上沾满泥土和草根，他自己迅速把头抬了起来，不喊痛也不捂着头，就任那块凹陷的伤流着殷红的血。
“怎么样？痛不痛？有没有砸坏了？”
他却像个没事人，抽着嘴角看也不看我：“哥哥，叔叔，我们回去吧。”
萧萧一路捂着他的额头上了车，上了车，手也放开了，他还是什么也不说，我要是问他疼不疼，他就说要回家，问到后来不让我碰他，猛地扭头，喉咙涌上一点哽咽：“别问了……哥哥。”
我听到“哥”的尾巴被委屈地收起来，便做贼一样地偷偷去看他扭头的样子，发现车里的灯把他的泪花照得特别明显，也不敢惹了他，急忙抽回身：“好好，不问了不问了。”
萧萧叹了一声，把空调温度调高一档，从后视镜里投来忧虑的目光，我只能耸耸肩，豆豆坐得远远的也不敢靠近。
车里似乎是天然的真空，我把心里斟酌的词想了又想怎么去和豆豆说，但是把路堵死的正是自己，我总不能把刚刚说的话都当作没说过，其实豆豆这个年纪哭闹一下也没什么，反而要是一直憋着才会弄坏身子……是不是我刚刚凶得他不敢闹了？我也没那么凶，要是那样我哄一下就好了，不至于他这么久一点反应都不愿意给我……很有可能是因为刚刚我说他不该哭，但我说他该笑他也没笑啊？难道他话就听一半的吗？还是说又是那个大年的话给他塞进耳朵里了，豆豆不会真觉得自己是个天煞孤星或者瘟神之类的，不敢在坟前哭闹？不过仔细想想他是从那扇门出来以后就这样了，直到现在……
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到了家门口，我看萧萧也是一脸苦涩，他让我回去用手机跟他联系，有什么消息自己可以第一时间知道，不过手头上自己还有工作要做就不能一直陪着了。他蹲下来和豆豆告别以后就走了。
豆豆变得蔫蔫的，说话也不利索，那句再见也心不在焉的把萧萧搞得很不是个滋味。
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往事，不会是沾了脏东西吧，以前大姨和我说过不要带他去阴气重的地方，我只想着少出入葬礼和清明不出门就好，看来以后这坟墓也不能多上，鬼节和凶日也得注意……
回过神来，我已经在用筷子夹青菜了，索然无味，注意力全在手机黄历上边，
我从淋浴间出来，眉头深锁，他站那等我，搓着手冲我问：“哥哥？你怎么了？”
我摸他的头还是湿漉漉的，刚长出来的硬茬顶着些小水珠，思考着问题便没太理他的话：“头发的还是湿的……进房间去，别着凉了。”
我把空调打开，擦干他的头发，房间里就暖烘烘的。顺了毛发感受不到水珠附在手上，就完成任务放松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点困意没有，手机也不想看，豆豆那些神情话语始终萦绕在心头给我困惑，那些流畅的问题慢慢被剪碎，成为执念，以至于我都不记得问题是什么，只是念想。
我听到翻书声，书被放下，然后我的胳膊就被五根小软棍摇来摇去，豆豆的声音里又有了精神：“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话，说什么？”我迷迷蒙蒙地边想边说，我把他端过来陶瓷杯里的蜂蜜水一口喝完，“哦，豆豆，你想我叫你是不是？”
“不是……是，但是……”
“但是什么？呼——豆豆，哥哥在想事情。”
“想事情？是什么事？”
“是什么事来着……忘记了。”
豆豆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但我已经习惯自己被称作秀逗的脑袋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出什么问题，反正大是大非上它总没错的。
豆豆挠我的脸，摸索到我的嘴角扯了一下：“哥哥跟我说说话吧。”
我们平躺着，中间隔了一条细线，现在靠得很近，但直到他说出这句话，我才突然从天花板宇宙的深邃里回过神，感觉到芳香扑鼻一般鼻间空间的挤压。
“豆豆，是想要听什么吗？是不是饿了？哦，你想吃甜芋，萧萧上次做的还有剩，在冰箱里。”
我的思维又遁入冰箱里，离得远远的，豆豆看我又出神准备下床就提高了音量：“哥哥！你为什么不听我说，我饱了不吃了，我就要听你说话。”
说什么？他现在也学会绕口令了，而且把我绕得晕乎乎，脑袋一颠一颠的，声色也变得浑浊：“豆豆呀，你又怎么了？要让哥哥说什么哥哥不知道啊，那哥哥说梦话给你听好不好。”
他挺直了身子转过来，手伸到我领口使劲摇，把我魂摇动了：“哥哥，你别睡了，你是不是要死了？不要睡，不要睡。”
怎么你先开始说梦话了呀？好了好了，不睡了。我坐起来揉揉睡眼，思维开始清明起来，声却还黏糊糊的：“没睡没睡。好了，别摇了。”
他见状抿起嘴一副要哭的样子：“哥哥你别死，别丢下我。”
我才发现，我明明没跟他说过死，都很隐晦地提起而已，他又怎么知道这些意义，又怎么认为我要死了？“死”这个音节变得很刺耳在我脑袋里回荡：“怎么了，哥哥怎么就要死了？不是好好的吗？”
“……”他不愿意说，因为一张嘴可能就憋不住心里的洪流，可今天他又给自己下了不能哭的圣旨。
“好，好，豆豆不愿意说我们就等着哈。渴不渴？我给你装水喝吧。”我拍了拍他的背，但等了一会因为没人说话我又昏昏沉沉的了。
不知道豆豆想的是什么，好像我睡觉就是要死，一时间他就急了，也不管脸上流下来的泪，自顾自地张嘴说道：“别……别丢下我，呜呜……”
“啊？这是怎么了，别哭啊豆豆……”我想到哭一下也好，但是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就没驳斥自己，“哥哥怎么会丢下你，别乱想啊豆豆。哥哥不舍得丢下你的。”他不会是真的沾了脏东西，或者哭坏了脑袋吧，“豆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哟，我看看。”
但是没发烧，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症状……
“没……没有，我就是怕哥哥也把我丢下了。”
“哥哥以前是不是……”
“以前说好的，豆豆知道，豆豆都记得，但是万一……”
“嘘，”我用食指顶住他的嘴唇，“没有的事，哥哥怎么也不会丢了豆豆。”
豆豆抽泣得更厉害了：“哥哥……你又骗我，哥哥现在跟瑶阿姨一样老是睡，不愿意理我，看上去就很没力气。”
“什么叫又骗你了？哥哥有骗过你？”我其实也不确定自己说的话都是真的或者假话都被他辨认出来，先涨气势，但他后一句又让我觉得小孩心性，“豆豆是觉得我跟瑶阿姨一样要丢下你？”
“哥哥老……老用那种话哄我，不是假话吗？那哥哥说是不是要丢下我嘛，不要骗我。”
“没有，真没骗你。”我算看出来了，他是今天去见故人，颓丧了，想什么事都往这个方面想，还以为我是瑶阿姨呢，“傻豆豆，你觉得跟瑶阿姨一样就会没掉？而且你瑶阿姨又不是因为这些才没掉的……”
“那……那是怎么？”他停了抽噎声，听我娓娓道来。
“唉，你瑶阿姨是因为染上病毒才会没力气不理你，别的病也会没力气呀，但不会死，反而是睡一下才会好，”我思及往事，逗笑道，“豆豆，你自己像瑶阿姨那样睡着了的时候忘记了？哥哥都没怕你丢下哥哥，你反倒怕我丢下你呀？”
“哥哥，我怕呀，那你不怕我丢下你呀？”
“有点怕，不过豆豆那么顽强，跟我一样，我想到这个就不怕了。而且，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过的话？你之前还说要是哥哥出去没叫你，你也会等哥哥回来，都是哄骗哥哥？”
他不知是没想到这事还是没想到我能记住这事，总之有些惶恐地回答道：“没有，我当然信哥哥，也会等的……但我就是怕嘛，那你再说一次不丢下我，我就不怕了，好嘛。”
“胆小那么小呐，好好好，哥哥绝对不会丢下豆豆，豆豆也不要怕哥哥会丢下你。”我伸出手去和他拉钩钩，他满脸的欣喜显然已经忘了最开始为什么哭为什么急了。
“不过豆豆刚刚是不是说哥哥骗你？哪有的事？”
“因为，哥哥说爱要开心、不要哭的时候就想云哥哥骗我有玩具玩的时候一样，而且我都听不明白。”
“那哪能一样？我是跟你说真道理，他是讲假话，云哥哥骗你你难过吧？哥哥哄你你是不是会开心？”
沉默，他在细想上次没听明白的话，我急忙拉住他神游的思绪：“你都笑了，能不开心吗？哥哥哪有骗你呀，哈哈。”
“……是哦。”他现在笑了。
“对了，那哥哥生什么病了？怎么没力气？”豆豆恍然回头，对我眨巴眼。
“那我不是想你的事吗，想得太投入了。”
“想豆豆的什么事情呢？”
我也在回想，我到底刚刚在想什么，抬着下巴望见外面苍冷的白月从云里飘来：“是……豆豆怎么从瑶阿姨那里回来就没声音了，不哭不闹，我们都在想你怎么了，是不是憋坏了。”
豆豆一副嗔怪地面容，撅起嘴说：“是哥哥让我不要哭，现在又要我哭，哥哥是不是觉得豆豆很好玩，跟云哥哥雨哥哥想的一样？”
我一听这语气不对，用手蹭他的脑袋，解释道：“不是，豆豆怎么这么想，我不让你哭不是怕你哭坏了吗，让你哭是怕你憋坏了嘛……不对不对，我不让你哭是因为你作践自己，你说自己煞星野崽我哪里听得下去，反正你以后哭可以，别伤了自己，但是不要再说自己是煞星什么的了。”
“哥哥，我知道了，”他扬起脸，双手托在我的手掌心，“但是我不应该在瑶阿姨面前哭，我不想让瑶阿姨不开心、觉得我不开心。”
你明明都知道，“那车上走那么远，你怎么也憋着呐，多难受啊，哥哥跟你说你还不让问。”
“我……我也不知道了。哥哥是想听我哭吗？”
“怎么会，你想哭就哭，不想哭就不要，都别勉强。哥哥只是怕你控制不好情绪憋坏了。”
“哥哥在车上问我，我就想哭，但我又不想哭，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想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那之后，在墓园很难看见这个坚强的小家伙掉泪，我想会不会是拔苗助长了呢？当时送豆豆去小学别家小孩也有闹的，但他才七岁就处之泰然，像个成熟的大人。大姨对此很是满意，让乐乐好好学习榜样。但我怅然若失，被豆豆说中了，他的哭闹我本欲作消遣，用来逗弄他……
萧萧说那是长大了，我也知道。我带着他的玉牌求平安。心里慢慢接受他过早成为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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