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桃花

春日,长安人家喜爱往家中移植花卉、出门观花。谷雨牡丹盛时,更有倾城之观。柳宗元从长安去到永州后,也还保留着这种惜花之情。

玄都观在崇业坊中,说起来也是有些年头的地方了。他从前与母亲要去大兴善寺,也在街上遇见过向西而行、去观里上香的行人。

这些年有道士在观中植桃。许多长安人曾听闻,那桃树犹如仙家宝物,自天上瑶池移栽到人间。

柳宗元至观中时,还未见同行之人,便择了一处坐下。

日光澄净,庭前桃花簇簇。他偶然问了一位行路的道士,那道士说,从前观中桃花确实不如今日,多亏朝中有几位大员既喜清修、又爱桃花,便与道长移栽过一些桃树,随之引得众人效法,玄都观才得此胜景。

他谢过道士,回身仰见一人立于桃影之下。

“子厚。”

“梦得,你也来了。”他请之入座。

他与道士相谈时,不知刘禹锡也在身旁。

“方才听你与人说话,不便搅扰。安平叫我过来,但我还没见他。”刘禹锡想到此处笑了声,“他家仆人急匆匆来我门前,给我递帖子,说是送给好友的。我随口问,他家主人是‘韩七’、还是‘韩十八’,他缓了两口气,才想起说南阳韩家。”

“我在家也收了他的帖子。”

刘禹锡见他唇边笑意,又问道:“这几日回家,一切都还好么?”

“还好,洒扫了……和从前一样,屋里还有我父母的几件遗物。我昨日去过旧宅,李家人也都好相与。”他叹了一声,“只是我族里还有些事,需我支应,好在来日方长。”

刘禹锡微笑道:“柳氏本大族,这么多年,你也辛苦了。”

由远而近,他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轻笑。

那人身量出挑,嵌入桃影之中。柳宗元看他身形,便知他是何人,刚想唤他,却先见他快步上前。

“梦得!”

刘禹锡正起身,韩泰便将手倚到他肩上,又转而看到座旁士人的面容,随即笑道:“正巧,子厚也在。”

“安平。”柳宗元也起身相迎。

“你们何时来的?”韩泰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往复,“怎么都瘦了这么多……”

他抚在刘禹锡肩上的手都变得有些僵硬。

刘禹锡侧首:“子厚先到的,我刚过来。”

“我也才到京城,就忙着打听你们的消息。”韩泰在他肩上拍了拍,“没想到你们在湖南,比我还早回几日,路上也有个伴,倒是宣英他们还没回。”

柳宗元微微摇头:“我也未见他来信,不知他身在何处。”

“不碍事,我们到了,他们应该也不过两三日脚程,到时候再聚一番。今日先看花,这两日花最盛了。”他拉了拉刘禹锡的臂膀。

三人走在□□中,并作一行,芳气绕了周身上下。花枝掩映着观中的大殿、厢房,桃红是其间最明艳的色彩。那些枝条偶尔拂到他们头上、身上,韩泰心喜,总将它们执于手中,再端详一番。

刘禹锡在二人之间,与他道:“以前安平也是我们之中爱看花的。”

“说的是,梦得好像也爱看花吧?我爱与你们一同看花的热闹,不过还是你们诗文写得好。”韩泰笑着看向身旁二人,“我从前玩笑说,敦诗、子厚都是世家子弟,诗书传家,我既没有皎然师父做老师,又不像退之那么善写文章……这辈子算勉强做了文士,虚伴你们身旁,下辈子还是从军算了。”

柳宗元听他说得有趣:“可我觉得,安平做文士也做得甚好。”

刘禹锡忍俊不禁:“说什么下辈子,你要是从军了,我们还不知去何处寻你这样的朋友。”

“是啊,能认识你们……也值了。”

韩泰像刚叹过,又话锋一转:“我真该早几年和你们一同登第!”

刘禹锡听得又笑起来,转念一想,若韩泰当年春日也与他们题名雁塔,早些在长安相识,确是一件喜事。他的这些朋友里,柳宗元与他早岁订交,韩泰与他是中外兄弟,三人年纪相仿,因此他又待他们更为亲厚,皆有深分。

柳宗元善思,兼有锐气,从前在听施先生讲《毛诗》时便如此。韩泰虽戏说枉为文士,但他和柳宗元前去听《毛诗》的时候,韩泰也是一路欣然随行的。

贞元二十年,在他们入御史台一年后,韩泰也得授监察御史,三人又朝夕共处过一段日子。下朝会经过大道和宫门,他们就像现在这样,或者又连同一两个台中的同僚,一并在春风秋雨中行路。

再后来,便是屯田员外郎刘禹锡、礼部员外郎柳宗元和行军司马韩泰。

王叔文曾十分看重他们。他入过淮南幕府,在东宫、京畿任过职,交游甚广,处理大事、庶务都有所心得,有自己的准绳。柳宗元常年在京内,以正字入仕,且长于辞章,任礼部之职也可显才。韩泰在政事上有异乎常人的胆识和决断,神策军行营一事,除却他,似乎也难寻第二个人能担此任。

那种日子像在剑锋上,眼前之事还未决,身后之祸便随之而来。他初到朗州时,恰逢秋末,沅江上的秋风吹在脸上一样冷。对他而言,长安春色是过于久远的。

刘禹锡远望满眼的花朵,有些恍惚:“十年不见,玄都观又栽了这么多新桃树。”

“寺庙、曲江……也都如此。”柳宗元垂下眼眸。

方才他们走到殿后才知,庭前的那些桃树与此处相比不过寥寥。层层桃花堆叠如云,犹入仙境。花瓣像是从苞中迸裂而出,闪耀着明媚的日光。花间香气四溢,蜂蝶相逐,果然是最烈、最盛之时。

韩泰轻皱了眉头,问道:“梦得、子厚,你们可有今后的打算?”

刘禹锡沉声道:“我和子厚,恰巧半路相见,回来理了些庶务,还未见诏令,尚且不知能否久留京城。若是今后移官,我只愿以后和你们不再四处离散,不再到远州赴任。”

说起谪居过往,他的笑容又带上一丝苦涩。

“我娘年事已高,与我在一处受了不少苦。”他转头看向柳宗元的面容,“子厚在永州生过几回病,族里也需他,若能在京中调养些时日也好。”

友人在侧,他不禁由衷而发。

“你们本应在朝中做一番事业……”

他深信,那时在他身侧的,都是当世英才。可如今被赐死的赐死,远谪的远谪……

“我又想起,和叔走的时候,道州、衡州百姓想去送他,田间水边长哭不止。衡州人为他修了祠,子厚路过衡州,也代我们祭奠过。”

“梦得……”柳宗元目中含着隐忧。

韩泰冷道:“我这些年也过得心有不甘。”

他们身旁的游人行走在□□里,言笑不断,无不赞赏观中桃花,一时热闹至极。一些树下置着步辇,仆从正搀着主人上去。这些嘈杂的人声好像很快就将他们的言语盖了过去。

小径深处,层层叠叠的桃红之外,是观内的一面壁。

韩泰指道:“你们看,有人在题诗。”

本朝自上而下皆爱诗。长安城中的道观、寺庙也如许多胜景之地,立有题诗处,供香客、游人留下手迹。春日游者众多,遗诗若为佳作,或为名家所写,无疑又将传唱一时,游览之地也得负盛名。

题诗处落英片片,此时正有二人于壁上书写,之前留下的字句,也大多与观中桃花春景有关。

韩泰看向二人:“有你们在,我便算了。你们平日都爱写诗唱和,今日可有诗兴?”

刘禹锡执起一支笔,仔细濡上砚中乌墨后,将笔递给柳宗元:“子厚。”

柳宗元微笑道:“梦得先写吧。”

“好,我写一首。”

刘禹锡挽袖,提笔写道:“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

他回看身旁的友人,一个神情温和,一个目光炯炯,于是又沾上浓墨,着力写下:

“戏赠看花诸君子”

观内游者见此处有人题壁,觉得热闹,也偶尔三三两两地上前观看。不知不觉间,壁前的游人也将他们虚虚围住,口中念念有词: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刘禹锡一搁下笔,韩泰见他如此豪言,便朗笑道:“好,这‘尽是刘郎去后栽’真好。什么桃花,还不是我们……”

他们二人正说在兴头上,柳宗元看着壁上题诗默然。他与刘禹锡同行半月有余,见过他一路上许多诗篇,深知他心神所伤,亦有同感,如今自己见他新诗,不由得又回想起他的那些字句。十年渺然,物是人非,也竟如暗合刘、阮天台之遇一般。

“子厚?”

柳宗元听见刘禹锡唤他,才回过神来,露出淡淡的笑容:“无事。”

一片桃花悠悠落在他肩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如何阻止男主发疯[歌剧魅影]

被迫奉子成婚之后

大美人带崽进城务工

秋燥

贵妃娘娘荣华富贵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寒英(柳宗元)
连载中风窗疏柳 /